下一瞬,赵振果然捎着阿澄,立在门前,随时准备召唤。
便在此时,沮渠牧犍摇晃的身影和他满口的酒气,倏然而至。
无视霍晴岚的阻拦,他把拓跋月从眠床上一把抓起,像是抓住一尾小鱼,可她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含笑望着他,那目光却幽幽凉凉,如携中夜之霜。
热的笑靥,冷的目光,在他眼前奇异地交汇着。
霍晴岚攥着拳,伺机而动。不到必要之时,她不会出手,否则便是以下犯上。
但见,沮渠牧犍一脸绯红,青筋暴起,冲拓跋月咆哮道:“你等这天,等了很久了,是吧?”
拓跋月不言,只斜睨着他。
“万年逾墙而走,投降了,带了一万多禁军。这是不是你干的?”(1)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终于开口,但不预备正面回答。
“他手上拿着你的手书!”沮渠牧犍厉喝道,“跟你没关系?怎么没关系?”
拓跋月笑了笑:“大王从何得知?莫不是,我阿干又向你发了降书,让你不要负隅顽抗?”
“你!”
她脸上嘲讽之意更甚:“不过,万年还算仁慈,还给您留了二万兵士。只是,二万够不够用,就不好说了,那边怎么也有十余万兵力吧。”
杀人诛心,不见血。
沮渠牧犍眼中却似要流血,一手揪住她脸颊:“你得意什么?如果不是四部鲜卑背叛了孤,万年,万年他会投降么?”
“从未归顺,何谈背叛?”拓跋月淡淡一笑。
这淡然而笃定的笑意,瞬间让沮渠牧犍明白过来。
他紧咬牙关,全身巨颤,咆哮道:“真是好手段!拓跋月,哦不,达奚月!”
风雨声抽打着窗棂,犹不及他咆哮之音刺耳,但拓跋月一言不发,只微笑着看他,仿佛她被点破代嫁的事情,也无甚关系。
迎视她眸光,他情不自禁避开了些,心下莫名慌张。
论体格,她只是个弱女子,他到底在怕什么?把她宰了,拉个垫背的,也不算亏。可是……
沮渠牧犍打着酒嗝,忖了忖:不对,她算哪门子公主?冒牌货,贱命一条,抵不上老子的命。
浑浑噩噩中,这算是给他的胆怯寻了个理由,虽然连他自己都不信。
“事已至此,大王不如听妾一句劝,”拓跋月的声音,捎上了几分阴阳怪气,“献城之时,莫忘了供出李敬芳的藏身之所,说不定还能……”
“呸!”沮渠牧犍打断她,“你别以为你能掌控全局。”
话音落下,眼前倏然浮现出李敬芳的丽影,沮渠牧犍一时有些恍惚,但男人的警心却又使他猛醒过来。
于是,他看向拓跋月的眼中,便喷了火。
一把揪紧拓跋月的衣襟,他恨声道:“我怎会不知,你和那个叫李云从的男人,有私情!你以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我亏负了你么?”
拓跋月下意识瞟了一下屏风,立马收回目光。
“你在说什么?”
“你在睡梦中,喊着‘云从’‘云从’,”沮渠牧犍学着她的缠绵语调,“你一个有夫之妇,羞也不羞?”
闻言,拓跋月怔了怔,而后笑出声。
到底是谁不知羞?
(1)史实为,沮渠牧犍的侄儿沮渠祖,趁夜逾墙而走,负荆而降,将姑臧城的虚实情况道出。同时,拓跋焘给秃发保周(源贺的弟弟)进王爵,作为金字招牌。下旬,沮渠万年率众投魏。在小说里,为简化人物,遂略去了秃发保周,将沮渠祖、沮渠万年合为一人。
第95章 大不了玉石俱焚
谁不知羞?
他沮渠牧犍荒淫无耻,还有脸说。
然而,拓跋月并无心自我辩解中,不屑与沮渠牧犍多做纠缠,一任事态沉浮。
一直以来,她都把对李云从的情愫深埋心底,始终谨守分寸,未曾越雷池一步,又何需多言,为自己辩白?
望舒阁之外,雨水倾倒而下,声势渐猛。
沮渠牧犍喘了口气,眼神中闪过狠戾之色,压
低的声音里充满威胁:“达奚月,倘若姑臧城失守,你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拓拔月面容平静,淡然反问:“大王有何见教?”
话音方落,沮渠牧犍已猛然出手,铁掌如钳,扼住她咽喉,语气刺骨:“孤要将你,还有你女儿押在城墙上!孤倒要亲眼瞧瞧,你那所谓的堂兄,哦,是表兄,置你于何地!”
一霎时,霍晴岚逼近了些,阿澄已吓得一脸煞白,径自冲了进来跪倒在地,急道:“大王!”
只有赵振立在门前,不曾进阁中来。但他也在掌中暗蕴了力,必不能让沮渠牧犍有进一步动作。
拓拔月对霍晴岚摆摆手,她倒想看看,这混蛋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然后呢?”
她的冷静自持,让他着实一惊。
旋后,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手掌却卸了力道:“你方才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万年虽去,却也为孤留下了两万禁军。现下,数百禁军正簇拥德音殿外,你,和你的侍卫,插翅难逃。”
“哦?”拓拔月唇边撇了撇,不多说一个字。
逾时,一名禁军匆匆在外禀报:“大王,鸣鸾殿内突发变故,贺赖久竟挟持孟太后、长乐公主!”
闻言,沮渠牧犍脸色乍变,急声追问:“她二人怎会同处一地?”
禁军面露难色,颤声答:“小人实不知详情。”
沮渠牧犍暼着拓拔月,见她微微挑了挑眉,顿然明白过来。
忽然间,他有些心灰意冷。
拓拔月也好,拓跋焘也罢,遇事皆能未卜先知,他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不过,他绝不可坐以待毙!
猛然间,沮渠牧犍眼神骤变,凶光毕露,青筋在额头暴起。
“纵然如此,孤也绝不退缩!大不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拓跋月淡扫着他额上暴突的青筋。
倏然间,只觉那青筋如盘踞的蛟龙,在苍白的皮肤下蠢蠢欲动。
随后她闲闲地吐出一句话:“等大王搬来柔然救兵,再来要妾的性命吧。”
声音虽轻,却似冰锥一般,刺入他五脏六腑。
他瞪着她,那双眸子仿佛被冰雪洞彻,心底的秘密无所遁形。
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深渊,吞噬着他最后的侥幸与挣扎。
“救兵,救兵……”他喃喃念着,一遍又一遍。
破碎的声音在阁中回荡,几许绝望与不甘。恍然之间,他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
猝然,他回过神来,退后两步,而后踉踉跄跄奔出阁中,踏在积水之中,发出响亮的嗒嗒声。
刹那间,嗒嗒声渐行渐远,终于不闻。
拓跋月却没有再睡下,眸中满是疲倦。尽管,她赢了。
挟持孟太后,是她早前给李云从的建议。为的是,防备沮渠牧犍丧心病狂,挟持她和女儿。
只是,她没想到,李云从会从密道进到宫城,而执行挟持计划的人,竟是贺赖久。
“公主,没事吧。”霍晴岚问。
“无碍,”拓拔月道,目光转向忘了起身的阿澄,“快起来,不用怕。”
她又示意霍晴岚、阿澄搀她,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窗前。
她在心底轻念:若无意外,两日之后,她定能将这两年间所承受的屈辱,一一拂去。
念及此,她仰首望向被雷雨抽打的夜,道:“是时候结束了。”
屏风后,李云从的指尖轻轻摩挲雕花纹路,耳畔回响着先前沮渠牧犍质问的话语。
那人说什么?说他二人有私情?
这话可真好听呐!
唇边不禁勾起一缕微笑,心底有什么东西,似破土而出。
先前,虽然听得不真切,但他确信,拓跋月那的梦呓中,唤的是他的名字。
直击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他本也不确定,她对他有几分情意。如今想来,她只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把它藏在了深处。
真好,他这一腔深情厚意,终是没有白费。
他忍不住跨出屏风,凝着她,柔声唤:“阿月。”
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冲动。他很想跨出屏风,与她共诉衷肠。
那厢只回道:“我想静一静。”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一旁,霍晴岚见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她轻启朱唇,温言劝:“李尚书,奴以为,您还是先住在翠华楼吧,这里自有奴婢照料。奴也习得一些功夫,亦能护得公主周全。”
这是第一次,她想替拓拔月做主。
霍晴岚自然是想要公主和他在一起的,但眼下还不是时候。一旦李云从越界,二人必落人话柄。
李云从闻言,心中豁然开朗。
拓跋月与他保持距离,并非是无情,恰是出于对名声的守护。在这乱局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