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坊,匡氏医馆。
赵振走了进去,道明来意:“您是匡大夫吧?您可曾见过一个来求药材的人?”
“南方荚蒾?”
“正是!”
“哎,刚才是有个人来求药,可这药材很是难得,我早就卖完了。”
赵振略微失望,又问:“他人呢?”
“他往左首去了。”
赵振道谢后转身,脚步匆匆地回到马车旁。
赵振一跃上马,把匡大夫所言转告拓跋月。
车厢内,拓跋月叹了口气:“这味药确实难得。毕竟,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须得南北通商,方才……”
霍晴岚温和地打断她:“那便回平城,南北通商,什么草药都有。”
也许是吧,但不好说。
赵振垂目,问:“公主,现下去哪儿?”
“就随便走走,看看姑臧城里的风光。”
马车悠悠行进间,拓跋月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温柔地拂过街道两旁。
街市之上,百姓熙来攘往,人数不减往昔,商贩们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从容地招揽着生意。
拓跋月心中明了,魏军并未滋扰姑臧百姓,百姓生活依旧井然有序。
此等平和之象,实乃大幸。她暗自思量。
唯有如此,待姑臧顺利纳入大魏版图,成为又一座城郡之时,方能减少阻力,水到渠成。
而河西之地其他郡县,见状亦能心安,更易归心大魏,共筑一统之局。
突然,赵振的眸光停在前方一座小酒馆门口。
门前,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进了酒馆。
他勒马停车,对拓跋月禀道:“公主,卑职好像看到李尚书了。”
拓跋月撩开另一边的帘幕,顺着赵振的视线望去。
“是他。”拓跋月道。
视线所及之处,李云从长身玉立,正与掌柜说话。大抵是在要酒。
一个人喝酒?喝闷酒?
不知为何,不期而遇,比在任何场合都要来得惊心动魄。
不觉间,拓跋月眼底泛出泪意。
霍晴岚见她这副模样,心也被揪得生疼,道:“公主,不如你也去喝点小酒暖暖身子?”
暖身,亦是暖心。
拓跋月感她体贴入微,又知赵振与李云从关系甚密,不会往外说,便定下心来:“好,我去坐坐。”
她不与赵振解释,他也无一句疑问,仿佛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下车后,霍晴岚把幂罗给拓跋月罩上,搀着她进了酒馆,对掌柜言说,要一间雅室。
说着,又往坐在角落里正在喝闷酒的李云从那里瞟了一眼。
李云从困惑地看过去,确认是霍晴岚,一时间惊喜难掩。
逾时,见她二人已往雅间去了,李云从便提着酒瓶,缓步跟过去。
掌柜瞥了瞥,见霍晴岚回头冲李云从微笑,便知他们是相熟的,也没有过问。
雅室内,清酒小菜已备好。
日光斜斜打来,映着两人静默的脸庞。
霍晴岚轻轻合上木门,守在门外。
一时间,外界的喧嚣被隔绝,只留一室静谧。
拓拔月垂着眼帘,睫毛如扇,在眼睑下投下一弧淡影。
静默间,她手指轻轻摩挲着耳杯,却未曾沾唇。
李云从坐在对面,目光深沉,手中紧握着酒瓶,自顾自往杯里添酒。
两人相对而坐,但他还是在喝闷酒。
她顿了顿,也学他那样,一杯一杯地斟,一口一口地喝。
恍惚间,忽觉几分畅意。
终于,李云从打破了沉默,声音略带沙哑:“你跟我跟到这里,不想说点什么吗?”
眼神复杂难言,似是疑惑,又似期待,还有一丝隐忍的痛楚。
拓跋月终于抬起眼帘,眸色痴然:“我只是想……能私下里看看你,看看就好。”
语声轻柔,如春风拂过湖面,却带着些縠纹。
李云从捕捉到这一丝颤动,唇角苦笑更甚。
手中酒瓶微微晃动,酒液洒落,滴在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忽而,想起昨日的密谈。
“朕知道你心里苦,但你要以大局为重,再忍耐一时,必会如你所愿迎娶公主。”
呵!大局,大局,又是大局!
霎时间,李云从只觉皇帝那话,似巨石一般压在心头。
倏尔,李云从望向拓拔月,但见她眼中湿漉漉的,便扭过头去不看。
可愈是如此,心却更似被什么蛰了,淋淋漓漓地淌出一摊血水。
“你知道么?对我来说,你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半晌,李云从鼓起勇气看她。
四下再无旁人,她只是她,他也只是他。
触到他炽热的目光,拓拔月眼底一热,微微闪避。他却再难遏制,猛然起身。
思念如汹涌潮水,把他冲到她跟前。
蓦地,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模样镌刻在心底。
旋后,他轻轻捧起她脸颊,温热的指腹一径摩挲到她唇边,惊起她一霎时的战栗。
他缓缓靠近,鼻息间满是她糅合了酒气的脂香,不由心醉神驰。
拓拔月身子都似软了半边,心下狂跳不已,轻轻阖上眼,但又微微转开头,似在期待什么,又在抗拒什么。
便在此刻,李云从骤然清醒过来,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把额头贴在她额上轻轻抵了抵。
而后,他双臂紧紧环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第105章 同路人,枕边人
倏尔,有什么湿滑的液体,凉凉地浸入他脖颈。
他微微转目,见她脸上竟淌下两行泪来。
下意识的,他想去擦拭。但却在探手之时又缩了回去。
“阿月,”李云从在她耳畔低语,“想哭就哭吧,只准哭这一次。”
“以后呢?”她闭上眼,只觉满腔凄楚,都化作了泪。
“以后?”
“我,其实我,我梦到过你。”
“我知道。”他揉了揉她的额发,“我听到了。”
“听到了?”
“那个人,不是说他听到你在梦中唤我么?”
“不是那次。”
“那是哪次?是我夜宿德音殿那日?”
“不是……是……”
拓跋月咬住唇,心里猛地一跳。
她想说的是,他骑马杀到德音殿外,扶她上马的那个梦。
在梦里,她哭着,也笑着,说她好想他。可那又如何?
马儿才驰出一里地,她便哭闹着要回去,说她放不下女儿上元。
现下,梦境似乎成真了,他护着她在德音殿的最后一程,亲自送她上马车。可是,她与他依然不是同路人……
她不敢再说下去。
“这还不简单,一刀下去的事儿,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一点都不冤。”
“我说,他必须死。”
她还记得,李云从说这番话时,眼里闪过难以言喻的癫狂。
不能说!
他一直想要她,若他知道,她也执着于此,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
她久久不语,他的心更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每一次跳动都伴着剧烈的疼痛,让他艰于呼吸。
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到头来,她却依然是棋子,她的幸福与自由,在权力的游戏中渺小如斯。甚至于,为了救他,连他也不得不深陷其中。
念及此,李云从怆然一笑:“我本不想与你说,只是,我怕日后不好相见。”
听得她低低应声,他便幽幽然说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是影卫的副统领。可还记得?”
“嗯。”
当然记得,他夜宿德音殿的头一夜,他附在她耳边说,为了迎她归来,他暗地里做了皇帝的影卫副统领。
万万想不到,为了护她这颗棋子,他竟也以身入局!
“至尊现下也不知道,我私自离开统万被抓到他跟前,都在我的计划里。我是故意让赵振来抓我的。”
拓拔月只微微一诧,便明白过来:“因为,至尊的影卫无所不能,你迟早也会被发现的,是么?”
“是啊,与其被发现,被惩治,不如主动暴露行藏。至尊平生只忌讳臣子对他不忠,而我从无不忠之心。”
“你……你这是何必?太冒险了,万一他……”
“你做的事不冒险么?”李云从轻笑起来,忽而现出一丝得色,“我若不以身犯险,如何能把我阿奴和我赵兄弟塞进去!”
也许,在他看来,他们是整个平城里,最能替他护住她的人吧!
事实却也是如此。拓跋月哪能不领情!
只是……
“你不后悔么?一日入影卫,只恐怕终生无法摆脱!”拓跋月从他怀中挣开,定定地望住他,“况说,影卫的名声也不好,有些人为为了邀功构陷良臣。”
摇晃间,一只酒杯跌落在地,残屑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