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说宋鸿,”拓跋焘笑道,“他怎么了?”
看来,赵振是把什么事都报了上去,事无巨细。
拓拔月接着说:“宋鸿是宋繇的义子,我打听到,他在河西国任起居郎,经常跟随河西王左右。”
“这个朕知道,”拓跋焘盯住拓拔月,“你的意思是,关于宋繇的去向,可以问问宋鸿。”
“正是此意。”
“朕知道了。正好,朕也想问问他,朕若想任用河西诸臣,应如何安置。”
瞧见拓跋月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拓跋焘又笑道:“对了,朕想起一事,你借着张掖郡的石头雨,做一番文章,真是个好主意。明日,待你去了陆沉观,再去花门楼,朕让人排了一出好戏。”
从拓跋焘的客房出来,拓拔月慢悠悠走了一段路,辞谢了宗爱送她的好意。
见宗爱转身走远,拓拔月才松了口气。
“公主,你不舒服么?”霍晴岚摸摸她额头,还好,没发热
。
“不知为何,我每次见到他,都不自在。”
他,指的是宗爱。
至于原因,说不上来。
“别想这个了,”霍晴岚柔声道,“先回去歇歇吧,明日还有得忙。”
“我今日……对答可还流畅?”
霍晴岚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宽慰道:“公主答得很好,有理有据有分寸。”
“那便好。”
要显得胸有韬略,而不言行逾矩,才能有继续被利用的价值,而不遭人忌惮。
这尺度并不容易拿捏。
(1)公元376年。
第103章 廓定四表,混一戎华
翌日,拓跋月携公主家令霍晴岚,驱车赶往陆沉观。
侍卫长赵振贴身保护。
陆沉观中,古木参天,翠竹掩映,清雅不凡。
踏入观门,一道悠扬的钟声自深处传来,深沉而悠远,似能涤净人心中的尘埃。
刘昞的弟子索敞、阴兴,二人皆褪去官袍,一袭布衣面带歉意迎上前来。
“公主殿下,实在抱歉,先生这几日不幸感染风寒,高热不退,恐怕会传给殿下,实在不宜相见。”
闻言,拓跋月微微一蹙,旋又平复心绪。
“既然如此,本宫自是不便打扰。烦劳二位将此谕旨与书函转交先生,并代本宫问候先生。”
拓跋月又叙了几句闲话,探了探二人的态度。
说及太学里尚未刊刻完成的石经,拓跋月叹了口气:“永和石经还得继续校正,赓续文脉,乃是吾辈之责。”
阴兴没有作声,但索敞却应道:“现下,没有永和石经了,有也只是太延石经。”
永和,是河西国的年号;太延,则是大魏的年号。
索敞的态度,十分明朗。
虽未探明阴兴的态度,但这不重要,毕竟索敞已有归魏之意。
拓跋月遂道:“本宫记得,皇兄刚继位的时候,便发下了一个宏愿,日后要‘廓定四表,混一戎华’。数百年来,兵燹不断,河西虽是一片乐土,但仍不免受到滋扰。须知,百川归海,方可国泰民安。”
阴兴眉头跳了跳。
拓跋月不再往下说,点到即止。
深秋的日光,洒落观内,微风拂过沙沙作响的竹叶。
片刻后,拓跋月起身告辞。赵振紧随其后。
把三人送出陆沉观,索敞、阴兴对视一眼。
阴兴脸色难看,压低声音道:“你今日也太殷勤了些。”
索敞直言不讳:“我想去平城。”
“我知道这是大势所趋,但我放不下。”
“什么放不下?”
“你没看明白么?”阴兴皱眉道,“魏主要的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要的是把整个河西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
索敞沉吟道:“我们抵挡不了。你也应该记得起,所谓河西的世家大族,本也来自中原。”
百余年前,中原之地烽火连天,为避战祸,中原世家大族和寻常百姓,有的南下,有的西迁。
远离了中原烽火的河西走廊,好似一方遗世独立的净土,宁静平和许多。
此地山川秀美,土地肥沃,足以滋养一方百姓,接纳众多移民,亦是绰绰有余。何况,张轨使用“侨置郡县”之法,为移民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
魏晋以降,儒学之精华,为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所据有。因此,随世家大族西迁,中原腹地的学术也传到了河西走廊。
或口传心授,或著书立说,在这方净土中,世家大族的文脉,亦如老树盘根,扎进河西的土壤之中。现下,要他们迁往平城?(1)
“平城,又不是洛阳,不是长安。”阴兴撇撇嘴,“连建康也不是。”
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大魏再强,也不是正朔之所在。
闻言,索敞顿觉阴兴迂腐。
“方才,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好,‘廓定四表,混一戎华’。我相信她,也相信魏主。”
“随你便,”阴兴意兴阑珊,“我只听先生的。”
说罢,阴兴拂袖走开。
二人不欢而散。
另一头,拓跋月、霍晴岚出门之后,并未登车离去,却在陆沉观外伫立一时。
霍晴岚抬头望向陆沉观,眉头深深蹙起。
“刘昞先生这般行事,分明是不想见客。”
拓跋月淡然一笑:“无妨,就当是三顾茅庐,古有刘备求贤若渴,今我亦愿以此诚心,换得先生一顾。”
霍晴岚目光转向拓跋月,眼中满是疑惑:“公主先前写了什么?”
拓跋月轻抚了抚衣袖:“我向他致歉。”
“致歉?”霍晴岚讶然。
拓跋月的目光霎时变得幽深:“玄处先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他之所以闭门不见,是因为心中有怨,有怒。”
“哦,”霍晴岚突然想起来,“你是说胡叟那件事。”
“正是,我私下里让胡叟秘密前往平城送信,对玄处先生有所隐瞒,他应该还在生我的气吧。”
霍晴岚闻言,哭笑不得:“依我看,他这做法好没道理。公主你也有你的立场。作此决断,必是经过一番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他一个老于世故的人,竟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这只是一方面,”拓跋月轻轻摇头,目光深邃,“他闭门不见,更是想以此为饵,试探我与至尊的诚意,看我们是否会善待河西的世家大族。这几日,姑臧城里流传着各种谣言,世家大族们人心惶惶。玄处先生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那些人的心弦。”
“倒也是,”霍晴岚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毕竟他一旦点头,便意味着整个河西的世家大族都必须响应,一旦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岂会不清楚?”
对于世家大族而言,眼前这局势,便如迷雾中的战场,每一步都需谨慎小心。
这是在赌,一场豪赌。
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日后的命运如何,但他们必须做出抉择。
“安抚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拓跋月笑笑。
“可是,公主真的要三顾陆沉观么,”霍晴岚看着她的腿,不免忧心忡忡,“我本以为,河西国归附之后,您便可歇下了。”
拓跋月苦笑道:“我一歇下,便再无一丝价值。”
个中道理,霍晴岚当然明白。只是,想起拓跋月一再牺牲,却并未得到实质的好处,连婚姻都不可再次抉择,未免让人心中难过。
霍晴岚还记得,李云从过来传话之时,一脸沮丧,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
(1)观点参考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西晋永嘉之乱,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与凉州一隅”,“秦凉诸州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绵延一脉”。
第104章 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想起李云从,霍晴岚便不由瞟了赵振一眼。
“今日似乎没见到李尚书?”她忍不住问。
这自然也是拓跋月想问的。
“禀公主,他在忙。”
拓跋月点点头,不打算再问,但赵振似乎欲言又止。
霍晴岚便笑:“赵侍卫长,现下就我们三人,不用如此拘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他昨日跟卑职说,要去拜访姑臧城中一位姓匡的大夫,给您求药。”
昨日,李云从说过,要治疗拓跋月的腿上残留的痹症,还需要一味药,叫南方荚蒾。
这药,属忍冬科荚蒾属植物,根
、茎、叶皆可入药,有活血散瘀、清热解毒之效,可治风湿痹痛。
可是,这药只有南朝宋国才有。
“姓匡?”拓跋月想了想,“是住在司南坊的那位么?”
赵振点头。
或许,这位匡大夫有什么法子,从宋国进了药。
“那我们去司南坊吧。”拓跋月把手搭在霍晴岚胳膊上,准备登车,“左右今日也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