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指环
千灯闭上眼,点了点头,强令自己压下激怒情绪,才重新查看现场。
在坍塌的砖墙下,是时景宁尸身的痕迹。义庄的人收取尸骨时,将周围的砖地已清扫干净,但因为地面隐热,雪下了又很快融化了,水渍在地上积成湿漉漉的脏污。
但这些水渍,在砖面上分布并不均匀,毕竟,厨房陈旧的油渍和新鲜人体焚烧留下的,是有区别的。
喉口哽住,千灯只觉呼吸滞涩。她慢慢走到时景宁殒命之处,强迫自己仔细查看他的尸身痕迹。
“他的右手上举过肩,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查清楚了?”
“看这油脂渗在地上的痕迹,应当是肉类,我记得当时还有骨头渣子,是完整的一只小兽类。”凌天水说着,回身问外面厨房的人,“听说庄子上新送来了一批野味,就养在旁边兽栏中,你们可查得清这只是什么?”
厨娘阿玉、阿柳过来看了半晌,面带难色:“这回送来的野味中,这般小型的不在少数,而且因为火势太大,兽栏也被波及了,里面养着的全都烧死了,还没清点出来……”
厨房的人看不出来,千灯他们不懂庖厨,更是没有头绪。
正在大家对着焦黑炭灰余烬辨认时,千灯抬头却见阿玉没看那个兽骨痕迹,反倒捡起了一根细棍子,伸长了脑袋盯着灶膛看,一脸急切。
千灯定了定神,看向灶膛,问她:“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听她发问,阿玉眼圈有点泛红:“启禀县主,定襄夫人带来的仆从,那个叫吕……吕乌林的,把我的金指环捡走了!”
吕乌林。千灯想起来,定襄夫人曾对她提过,就是一直跟在杨槐江身边的那位。
他看似长随,其实是定襄夫人的娘家侄子。给亲戚在夫家谋个差事,是大户人家提携子侄的常见操作,吕乌林应当是从小陪杨槐江一起长大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如何会拿走你的指环?”
阿玉急道:“奴婢前两日丢了指环,厨房的人都知道的,可一直都找不到。刚刚阿柳跟我说,早上那个吕乌林在灶膛这边掏东西,手中好像有金光一闪,立马就揣怀里了!我寻思着,不会是当时我的指环掉灶灰里,结果便宜了他吧?”
千灯微皱眉头,又问:“吕乌林怎会在这里掏灶膛?”
这个金堂倒是知道,赶紧回答道:“因府中着急修复厨房,所以一应人手都叫过来帮忙清理,杨家那边也来了人帮工,想来其中就有他吧。”
“既然如此,他在这边捡到了东西,就该上交到咱们府中啊,哪有自己偷偷揣走的道理!”阿玉气愤道。
璇玑姑姑叹气道:“这怎么说……先不讲阿柳看见那金光是不是金子,吕乌林毕竟不是王府下人,论起来咱们是主、他是客,如何凭空开口,向他索要东西呢?”
阿玉抹泪问:“难道说,我的指环就这么眼睁睁没了?”
身后阿柳怯怯拉了拉她的衣袖,说:“其实我也看得不真,毕竟我离得挺远的,也就是被他手中的金光闪了一下而已,回头时他手早就揣在怀里了……但是不是指环,我真的不知道。”
璇玑姑姑便道:“真金不怕火炼,何况埋在灰里呢?你再在炉膛里掏掏吧,不定丢在哪儿了。”
阿玉悻悻擦干眼泪,无奈操起撮箕:“天天在灶膛前转悠,东西丢了还被外人捡去了,我这是什么命啊!”
千灯走出现场,毫不迟疑便向着后院走去,一边沉声问与她同行的崔扶风:“郎君们昨日的行踪,你都查清了?”
“查过了,这是按照他们的口供与他人指认,我所做的记录。”
千灯接过来,在边走边迅速浏览了一遍。
昨日未时初,薛昔阳听说杨槐江在首饰中下迷药,当众戳穿了他的丑事。纪麟游听闻此事怒不可遏,揪住杨槐江来找县主,商洛当即跟过来看热闹,而时景宁正要给县主送点心,于是五人与县主在库房外碰面,搅了一场小风波。
其后千灯回绝时景宁所送的粉鱼,他将其带给弟妹食用,随后带着空碗回厨房,不久厨房出事,时景宁葬身火海。
后院众郎君中,金堂的人证最为充足,昨日出事时,他与千灯同在库房清理,绝无可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跑到厨房去。
晏蓬莱说自己一直在照影轩清修,未曾离开,但没有人证。
凌天水因要保护孟兰溪,二人互为佐证,昨日一直呆在猗兰馆,发现前院起火才一起过来。
至于薛昔阳和纪麟游……
千灯看见上面的“二人同在菊园叙话”的记录,有些迟疑:“薛昔阳和纪麟游,怎么会在一起?”
“这个我知道!”商洛听到这话,红着眼睛怯怯回答,“因为他们都讨厌杨槐江!”
千灯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从库房那边回去,景宁哥拿了粉鱼回榴花山房,我就跟着昔阳哥和麟游哥一起走。麟游哥很生气,说那个杨槐江真不是好人,得给他点颜色瞧瞧才行。昔阳哥笑了笑,问他说,你猜杨槐江那种人,会不会很容易吃瘪?”
当时纪麟游和商洛都不解其意,而薛昔阳微眯着那双桃花眼,冷笑道:“依我看,他这种个性就是容易得罪一些浑汉——比如莫名其妙被套上麻袋拖进巷子口打一顿,是常有的事情,打了也白打吧?”
一听说年轻人闹事,纪麟游的眼睛都亮了。
毕竟,他营中处处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年轻士兵,日日在军营躁动不安要搞事,这种打人闹事的,哪个月不出几桩?
当下他长臂一伸,揽住这个素日看不惯的薛昔阳,压低声音心花怒放:“来,薛乐丞与我细说一下!”
薛昔阳朝他微微一笑,心照不宣:“这个我可没有你们精通,纪校尉你说,究竟是肋骨断了躺得比较久呢,还是膝盖呢?”
虽然两人都没挑破,但默契已经达成。
原本一个嫌弃对方风流婉约、一个看不惯对方粗野鲁莽的二人,这一刻忽然投缘,一起到菊园喝茶去了。
如果没有意外,杨槐江下一次出门时,可能就会被人拖到巷子内套上麻袋痛殴,也将会躺在床上,完美错过杞国夫人出殡的日子。
在这看似和睦融洽、所有郎君在后院和乐共处的表相下,原来早有无数股暗流涌动,只是在岸上隔水看花的她,却未曾及时察觉。
千灯压下心口的烦闷,垂眼看看手中卷宗,见商洛昨日厨房起火时正在榴花山房附近,便问他:“昨日出事时,你在哪里?”
“我……我去找怀宁他们玩,顺便还想……跟景宁哥说说药的事情。结果发现景宁哥已经走了,怀宁他们正从外边捉迷藏回来。我说带他们写字,没想到怀宁说,大哥心情不好,让她回去把门关紧,免得再遇到坏人。”
商洛说到这儿,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奇怪,景宁哥怎么会这样说,县主后院有坏人吗?”
“怀宁是这样说的?”千灯询问,下意识与崔扶风和凌天水交换一个眼神。
商洛毫不迟疑点头:“是啊,我记性很好的,一个字也不会错!”
第二十九章 坏人
“如此说来,时景宁带着药包去厨房时,很可能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让弟妹闭门不出,免得出事。”
打发走商洛后,崔扶风如此推断。
凌天水也赞成:“免得再遇到坏人——时景宁的弟妹在后院,想必是遇到了谁——那个人在后院,又让时景宁下定决心拿了药包到厨房来,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千灯沉默抿唇,翻开崔扶风昨夜调查的卷宗,查看杨槐江的行踪。
但,杨槐江那一页只有空白,并无一字。
她看向崔扶风,而他也正开口解释:“杨槐江昨日的行踪,我尚未查知。因为我去古藤斋查访时,定襄夫人在那边。”
千灯有些诧异:“姨母在后院?”
“对,她在古藤斋外拦住了我,抹着眼泪说,杨槐江突发疾病,如今正苦不堪言,请我不要强人所难。”
古藤斋入口在假山后,定襄夫人又恰好堵在门口小道中间,他自然无法将一个哭天抹泪的妇人给推开,强行进入,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族舅母。
再者,当时他与千灯一样,都怀疑时景宁之死是与之前庄子上的案子有关。杨槐江虽然行为猥琐,但毕竟是后来的,嫌疑理应没那么大,因此无奈之下,便先行回转,准备今日再与千灯商议确定。
谁知,今日找到的线索,竟是暗指杨槐江。
“走吧,”凌天水是个行动派,指指后院分岔路,“先去榴花山房还是古藤斋?”
千灯略一思索,道:“榴花山房。”
考虑到时景宁弟妹们年纪尚幼,怕他们受到惊吓,尤其是凌天水这种人高马大一身杀气的,千灯让他们先在外头等着。
往日总有孩童嬉戏声的榴花山房,如今一片死气沉沉。千灯进去一看,只见嬷嬷正收拾了早膳,让时景宁弟妹们先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