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葭沚虽是弘农杨家出身,但因是微不足道的旁支,因此嫁的黄家也并不显赫。
但她的丈夫黄敏练达稳重,娶妻后不久后便中了进士,进入刑部任职,因为才干出色而一年两度擢升。
此次乱军中,刑部众高官仓促出逃,黄敏滞留京中。
他组织人手抢救衙门一应卷宗,保住了刑部根基,受到了上下一致赞扬。因此朝中已拟定外派他至蜀中历练,先任别驾,考察几年后或任上提拔、或回京再用,总之前途大好。
前月千灯过去时,黄家已在准备烧尾宴。只是黄家门户不大,家中上下不过十几个仆役,表姐杨葭沚身怀有孕,又要打点诸多行李,又要打理府中事务,又要照顾生病的长子,早已疲惫不堪,累得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正思忖间,马车停在街边,周围纷纷攘攘,比西市更吵闹三分。
“崔扶风,押崔扶风!”
“纪麟游!能打的总扛得久一些!”
千灯抬手按住额头,缓解太阳穴突突跳动的青筋——又到了盛发赌坊了。
今日盛发赌坊,与往日又所有不同。
押时景宁的人在哭,而消息灵通抢押杨槐江的则在得意地笑:“得亏我机灵下手快,依我看,那个杨槐江必定是妥了!既是县主的表哥,姨母又亲自到府中为他撑腰,这还了得吗?”
“说起来,听说县主姨母此次前来,就是帮王府料理丧事的,那谁执魂帛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就押这个杨槐江!”押注了他的人笃定无比,“不然你以为,离杞国夫人出殡不过数日了,朝廷为何突然塞人进候选?”
有人觉得有理,有人则起哄道:“难说,依我看来,零陵县主委实有点子邪门!别的不说,听说时景宁八九岁便进了光禄寺,十年来混迹厨房,怎可能用火不慎,就此死掉?”
“真真儿的啊!昌化王府厨房都烧没了,正临时赁屋呢!听说啊,那时景宁烧成了具骨架,义庄收了一堆骨头过去,可怜可叹!”
“啧啧,前段时间,大家伙不是还说他与县主青梅竹马,杞国夫人对他亦有遗泽,县主选他的几率挺大么?怎的县主这几个枉死的夫婿,都是赶在押注飙升的时候就没了?”
“说克夫命,也不至于真这么准,一克一个准吧……”
“那就看那个杨槐江了。如今押他的人一路上升,我倒要看看,好歹他出身弘农杨家,能不能抵得住零陵县主的杀伤力,最终抱得美人归!”
千灯坐在缓慢通行的马车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周边这些繁杂议论。
万事风过耳,只是,在他们讲起时景宁时,她的心口还是浮起难忍的隐痛。
于广陵、时景宁……
长安闲人口中随意的谈资,却无人想到,那都是她心底熟悉的、鲜活的、生命中烙印下深深记忆的人。
马车拐进僻静街道,尽头便是黄家。
玳瑁正起身收拾,冷不防马车一个颠簸,她猛撞在车壁上,头上顿时起了个包。
她将头探出车窗一看,原来一个年轻男子正搀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走出黄家院门,车夫紧急避让,因此才车身剧晃。
“那不是表小姐和表姑爷吗?”玳瑁见那对年轻夫妇正是表姐杨葭沚和表姐夫黄敏,心下诧异,赶紧跳下车放好车凳,扶千灯下马。
屋内已追出一个年老妇人,指着他们怒道:“好,你们既不将彦儿安危放在心上,那便同去蜀中吧,届时腹中孩儿没了,两下落个干净!”
“不劳爹娘挂怀,蜀地虽一路迢遥,我也定会好好照顾葭沚,到时定在蜀地将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请二老安心!”
黄母的话说得难听,黄敏这话顶得硬气,这母子言辞交锋激烈,让不巧撞见的千灯都有些错愕。
一转头看见县主在旁边,黄母未免有些尴尬,讪讪地行了礼:“见过县主。”
“老夫人为何动怒?”千灯向她点头还礼,看见黄敏搀扶着的杨葭沚面色惨白,嘴唇微青,心知不好,赶紧上来查看。
黄敏扶着妻子往千灯的车边走,急道:“县主,我们正要雇车呢,葭沚动了胎气,得赶紧去找大夫。”
千灯一听,忙与玳瑁将杨葭沚扶上车,给她铺好毯子靠着,又问黄敏:“葭沚姐一向找哪位大夫安胎?为何不呆在家里,让大夫上门?”
黄敏回头看看母亲,一脸悲苦却难以解释,只道:“一贯是回春堂的梁大夫看的。”
千灯便也不多话,连带来的参茸首乌也先不放下了,让车夫立即驾车,赶紧去回春堂。
第三十五章 葭沚
“黄夫人自打怀了这胎,便劳碌无休,本就孱弱,原该好好保胎。”梁大夫一直跟着杨葭沚的脉案,一看便知,“如今看来,应是思虑过重,又遇到大悲大恸之事,因此动了胎气,幸好送来得早,否则难免小产。”
回春堂火速给她服了丸药,又让后堂煎药,赶紧送来。
黄敏心下沉重,询问大夫:“那……我即将去蜀中上任,若是此时带妻儿同去……”
“万万不可!尊夫人这一胎原本便荏弱,再加上蜀道之难,崎岖盘折,好人也要废掉半条命,让脉象如此不稳的妇人上路,绝使不得!”
黄敏默然点头,接过熬好的汤药,喂杨葭沚喝下。
千灯见他们一个喂药一个喝药,相对垂泪,便开口问:“阿姐究竟出了何事,可否对我稍言一二?”
杨葭沚望着她,未曾开言已泪如雨下,连药都哽住了。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自从葭沚怀了这胎,不知怎的,彦儿一直风风雨雨,我又因收拾乱军残局,整日在刑部难以脱身。葭沚一个人又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孩子,本就艰难,结果前日彦儿忽然惊厥,呓语中却……”黄敏目光落在杨葭沚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叹道:“一直在唤着妹妹。”
千灯知道黄家在京城并无亲戚,葭沚目前也只有黄彦一个孩子,目光便随之落在杨葭沚怀中。
杨葭沚抚着小腹,泣道:“我之前身体虚弱,难受之时彦儿着急,我总是摸着肚子跟他说,彦儿别担心,等妹妹生出来就好了,到时候她会叫你哥哥,和你一起长大一起玩……”
千灯了然:“想必是彦儿牵挂母亲与妹妹,病中也心心念念。”
“可我爹娘却在求神拜佛之际找了个算命的,问家中是否有什么鬼祟,那算命的掐指一算,却道是葭沚腹中所怀的孩儿与家人相冲,说腹中这一胎若是儿子还则罢了,若是女儿,怕是阴煞转世,会害得一家离散,满门不得安宁……”
千灯听着他的话,不自觉地抬起手,轻抚自己被斩断的右眉,紧抿双唇。
“偏巧梁大夫把脉颇有经验,早已说过葭沚这一胎可能是女儿,我爹娘听到此事本就惊惧,再加上彦儿当晚又发高烧,偶尔又唤两声妹妹,他们便急着去求破解之法。算命的只说家中留不得这孩子,我与葭沚几经哀求,他们终于松了口,说等孩子生下,若是个女婴,便舍给尼姑庵,一世永不相见。可我与葭沚怎肯将亲骨肉就此舍弃?因此我这不孝子与家中二老闹翻,虽然蜀中道路艰难,我还是想带葭沚一同上任,否则她与女儿留在京中,定无活路。”
可如今看杨葭沚的身体状况,绝无法跟着他去蜀地,回去又不为公婆相容,夫妻俩坐在医馆中,一时相对垂泪,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葭沚姐不嫌弃,我便为你安排个住处。”千灯提议道,“原本我府中热丧,葭沚姐有身子,不适合过来。但昨日因厨房焚毁,如今府中赁了隔壁空置房屋,临时打通了院墙方便出入,其实只用那边厨房,其余屋宇全都空着。那家庭院雅静,适合休养,再者与王府通了门,姨母正在西院,来往照顾也便利,岂不正好适合?”
一听居然有这么巧的合适居处,夫妻俩都是惊喜不已,脸上的悲痛都淡了不少。
“那便这样定了,姐夫回家将葭沚姐日常的东西搬过来,我们先回王府,与姨母见个面,禀明一切。”
这一番变故太快,千灯与杨葭沚回到昌化王府时,吕乌林刚套好马车,连杨槐江的行李都还未收拾好,抬头却见玳瑁扶着杨葭沚进门来,顿时目瞪口呆。
正带着葛嬷嬷在收拾东西的定襄夫人回头看到杨葭沚,也是呆了一呆。
她瞥了千灯一眼,料想是她为了阻拦杨槐江离开而搞的鬼,便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杨葭沚,问:“怎的不好好在家养胎,要到这里来?”
待进了屋,一听来龙去脉,她顿时皱起了眉头。
“那大夫的脉把得准吗?他说你腹中的是女儿?”
杨葭沚迟疑点头:“听说梁大夫把脉挺准的,再者这胎与怀彦儿时感觉颇为不同,我看八成是的。”
“那你可真糊涂了!彦儿还病着呢,你怎可抛下儿子,跑外面待产?”定襄夫人毫不留情,斥责道,“如今闹到这般田地,这一胎若侥幸是儿子,你还能回去,若真的是女儿,你如何见容于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