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葭沚没想到母亲竟会如此毫不留情斥责自己,抚着小腹哽咽道:“可就算这是女儿,也是我的亲骨肉,在我腹中一日日长大的,如何能舍弃?”
“呵,一团还未出世的肉,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定襄夫人话语又狠又厉,劈头便骂杨葭沚,“你先睁眼看看自己,你还有几十年要活,为了这么个孽障,你打算断送自己一世吗?女儿,女儿顶什么用?就算你死了,将来替你发引主祭、送你入黄家祖坟的,还不得是儿子?你丢了儿子,要保着这没用的东西,你真是糊涂!”
千灯见杨葭沚被骂得面色发白,一口气卡在喉口出不来,竟连眼神都涣散了。
她赶紧扶住杨葭沚的肩,帮她抚着背顺气,对定襄夫人道:“姨母,葭沚姐刚动了胎气,你总该体惜她一二。再者,你对表哥关怀备至,牵肠挂肚,为何对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苛责?”
定襄夫人哼了一声,别过头一声不吭,只气得肩膀微颤。
千灯扶着杨葭沚起身,正回头间,却看见妆台的铜镜内,正映出定襄夫人转过去的侧面。
她的脸颊上,赫然是大颗滚落的眼泪,涔涔不止。
千灯一时错愕,不知这个一贯只算计利益得失的姑母为何突然崩溃失态,无法自制。
她扶着杨葭沚迟疑着,不知是否该离开。
沉默许久,千灯才问:“我准备让葭沚姐暂住隔壁小院,姨母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等我……与黄家那边通通气再说吧。”定襄夫人回过头,早已擦干了眼泪,恢复了素日那沉稳的大家主母模样,脸上唯有气恼郁闷的神情。
适才的气怒与眼泪,仿佛都只是千灯的错觉。
外间嬷嬷过来禀报,黄敏已经将东西搬来了,想来他是早已做好打算,东西都收拾好了,所以速度飞快。
见过岳母后,黄敏问:“听说槐江也被选为县主夫婿候选人了,也是好事一桩,我与葭沚该去向他贺喜才是,如今他是在县主后院吗?”
提起这事,定襄夫人神情更难看:“算了吧,王府昨日烧毁了厨房,槐江也不小心烫坏了脸,一时难以恢复。如今他……唉,躲在屋内不愿见人,葭沚如今怀着孩子,不宜惊吓伤心,不见也罢。”
杨葭沚听她的意思,杨槐江的脸似乎伤得严重,便询问地看向千灯。
千灯也赞成:“表哥如今在后院呢,待过几日他心情好了,定会过来的。”
第三十六章 洗女
将杨葭沚安顿好后,千灯与璇玑姑姑商议,拨几个细致晓事的嬷嬷去隔壁照顾杨葭沚。
“让平嬷嬷和六娘去吧,平嬷嬷就是替夫人接生县主的。六娘子是平嬷嬷的大女儿,也在坊间帮手过接生。唉,夫人之前还曾与平嬷嬷笑语,将来若娘替娘接生,她女儿替自己女儿接生,也是缘分……”
千灯默然听着璇玑姑姑絮叨,悲从中来。
事到如今,母亲出殡在即,可连她都还不知道,究竟该选谁发引主祭,选谁相伴终身,孩子什么的,更是太遥远了。
璇玑姑姑打听杨葭沚来借住的原因,知晓黄家因那般荒诞不经的话,竟想将未出世的孙女抛弃,最是喜爱孩子的她顿时气得眼圈都红了:“这世上狠心的人家怎么这么多!只听说三朝洗儿一朝洗女,没想到这看着好好的人家,也会做这等事情!”
玳瑁在旁诧异问:“三朝洗儿我听过,一朝洗女是什么?”
“本来我长在深宫王府,哪知道这些民间作孽之事。”璇玑姑姑叹了口气,也不愿多说,“我也是曾听夫人说起过,她当时亦是黯然落泪,说听到有人在头胎得女后便将其溺毙,谓之洗女,以求后续得子,断绝女婴。”
玳瑁吓得面无人色,拍着胸口压惊:“还好还好,还好咱们这边没这般灭绝人性。”
“但即使如黄家那般人家,也总还是孙儿重要,不顾孙女的。”
一群人感叹着,各自忙碌去了。
千灯终于得空坐下来,拈一个酥饼吃。
这是外间市集买来的饼子,虽也是有口碑的摊上买的,可与时景宁精心为她制作的点心相比,差了不止一二分。
想到时景宁,她食不下咽,只觉心头压抑沉重。
府中所有人都已彻查,没有任何人有作案时间与可能。
唯一有嫌疑的杨槐江,却被现场的人证物证洗脱了出来,反倒从嫌凶变成了受害者。
难道时景宁的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吗?
如今的案子,与当初庄子上发生的一切,并无关联吗?
古藤斋忽然出现血手印的怪事,经过定襄夫人一场大闹,自然传遍了王府。
而因为金家工人们传出的消息,金保义比任何人都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去找儿子金堂。
“哎哟我的儿,你看看你,这么变得又黑又瘦了?”金保义进不了王府,候在门口一见到他出来,便伸出戴着四个金指环的圆滚滚手掌,心疼地摸向儿子脸颊,“你看你,以前白白嫩嫩的多喜庆,怎么到了王府,就操劳成这样了?你阿翁阿婆要是看到,该多心疼啊!”
金堂皱眉把他的手打开:“爹,我都多大了,干嘛还要白白嫩嫩的?”
金保义左右看了看,把他拉到旁边巷子里,压低声音问:“冬至后你祖母大寿,你回不回来?”
“回啊,做寿那天我回去给她老人家拜寿。”
“不是,我们的意思是……”金保义又探头看看巷子外,“你这就跟我回去,就说为祖母筹备寿宴,先回家住几天。”
金堂莫名其妙:“家里这么多人呢,爹你以前不是总嫌我碍手碍脚的吗?现在干嘛早早喊我回去?”
“你这小子,你是真傻啊!”金保义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王府都出血案了!起了火,死了人,满府都是血手印,你还不赶紧跑?”
“什么满府血手印,就一两个手印,没啥血,又不吓人,你别听外面那些人乱传。”金堂摸着后脑勺一脸鄙夷,“再说我天天和工人们在一起,阳气可盛了,什么鬼魂大白天敢在我们一群男人身边出现?”
“哎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阿翁阿婆唠叨我一整天了,你娘昨晚念了半宿佛,我真是烦不胜烦,你赶紧回家来吧。”
“我这边离不开啊,要盯着他们建库房呢,如今又加上一个厨房,真是不可开交。”金堂斗志满满,哪会搭理家里人的担忧,“爹你不知道,我现在干得可好了!王府上下都对我赞不绝口呢,县主也……也夸我了,还关怀我会不会太操劳。爹,县主很关心我的,我、我一定要在王府好好表现……”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红的脸颊显出一丝忸怩来,看得金保义无奈皱眉叹气。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王府,委实不好呆啊!县主这个命格,这……”金保义虽然不太信邪,可想起之前的种种,也是心有余悸,“难道她真的命中克夫?选婿当天乱军破城,后来于广陵死了让你蹲了一回大狱,现在这府中又出事,万一连累到你,那……那岂不是让咱们全家痛悔?”
“爹,你别听外面胡扯好不好?什么克夫命,我觉得县主是旺夫命啊!”金堂理直气壮驳斥道,“乱军进城时,是不是她救了我,在她家庄子上逃过一劫?于广陵那案子,是不是她解开难题,帮我洗清了冤案?”
金保义听他这振振有词的话,一时无言以对,许久才道:“你只寿宴当天回来怎么够啊,要不这样,你就说自己膝盖撞了、脚趾肿了什么的,先回家养几天伤,等这边风波过去再回来吧……”
金堂一听,撇撇嘴转身就走:“不要,我忙着呢,谁有空回家啊。”
金保义顿脚:“逆子!为了县主,你死都不怕?”
“冤有头债有主,时景宁的死跟我又没关系。再者说了,县主在王府呢,她会保护我们的,我怕什么?”
金保义想着县主带他去书院查案时的模样,踌躇叹气:“唉,县主固然聪慧无匹,可神神鬼鬼的谁说得清?再者说……”
望着执迷固执的儿子,他心想,再者说,县主后院形形色色的男人应有尽有,谁知道她会不会首先关照你啊?
虽然作为父亲,私心不愿承认,但儿子在王府中确实不算出挑。要得到县主的垂青,委实得在王府中好好干,极力表现才有希望了……
而金堂终究还是在拐角处停下了,想着那古怪的血手印和莫名死在火中的时景宁,回头说:“爹,让娘和阿翁阿婆别担心,我……我晚上去和工人们一起睡,不管是凶手还是鬼魂,你说谁敢钻到一群大老爷们当中来害我?”
看着儿子大步离去的背影,金保义无奈摇头,心事重重地跨上马车回家。
路过盛发赌坊时,又是喧闹堵塞,金保义掀起车帘子一看,时景宁的牌子被取下,杨槐江的牌子高升,俨然排到了第三。
至于高居第二名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