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溪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青瓷茶壶,略一迟疑,将它拿到纱帘前,跽坐下来,递到了帘外。
只听千灯又道:“打开给我瞧瞧。”
孟兰溪揭开壶盖放到一边,将空无一物的壶身略倾过来,清清楚楚呈现在千灯与崔扶风面前。
“原来没有东西呀。”千灯声音施施然,她的手从纱帘另一边伸过来,拿起了搁在地上的壶盖,要帮他盖上。
然后,就在壶盖半掩之时,她袖口中一道小水流注下,不偏不倚正好流入了壶身内。
孟兰溪的脸色微变,抬眼看向千灯。
“大夫说,金堂中的是龙葵之毒,而龙葵消淤活血,定是孟公子那灵药的重要成分。”千灯将手抬起,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与孟兰溪药瓶差不多的小瓶子,捏在手中,展示给他看:“孟公子当时的药瓶,我记得用完后也是塞回了袖中吧?只要你拨开瓶盖,在帮助时景宁盖食盒的时候,手略微下倾,就能如我此时一般,以袖相遮,轻易将里面的药液倒在某一块点心上。”
覆在眼上的浓长睫毛微微一颤,孟兰溪的手下意识收紧,握住了茶壶把手。
而千灯不紧不慢,如同闲聊:“毕竟,这药水并无浓重气味,颜色淡绿,酥点下方本就染了绿色做花萼,遇药液则迅速将其吸走,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异常的。”
孟兰溪抿了抿唇,唇边那对可爱迷人的酒涡微显:“可是县主,这点心是送给您的,我与时景宁无冤无仇,为何要在他的东西里下药害您?”
“你要害的人,自然不是我,而是金堂。”千灯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因为你看到了里面有旋覆花,这代表金钱的花朵,与金堂是最合衬的。而你在给我们煎茶时,也貌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说大家想吃这些花点——你是在赌我听了你的话后,会将它分送给郎君们。”
孟兰溪默然垂首,什么也没说。
“果然,你轻轻拨动了几个不要紧的关节,便将事情导向了你想要的结果——我将点心分送给了郎君们,郎君们也一致认为金钱花该属于金堂。”千灯轻吁了口气,“当然,若是里面没有旋覆花,以你这过人才智,应该也能找到其他方法对付金堂的。”
崔扶风双眉微挑,目光在这一身清气的少年身上驱巡,心下考虑着,若确实是他的话,该如何处理这个候选人。
“县主,无凭无据,您一意认定我心存不善,怕是不太好吧?”孟兰溪以鸦黑的睫毛深覆双眸,却掩盖不住目光中的委屈之意,“说来说去,一切都不过是县主的臆想罢了,把所有巧合强加在我身上——可是我听说,有些人因为情绪太过紧张,也会上吐下泻的,金公子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无凭无据吗?”千灯轻笑一声,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袖,“那么,你敢抬起袖子给我看一看吗?”
孟兰溪神情微变,迟疑着,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衣袖。
他穿的是荼白的越罗衫,清雅的淡色越发烘托出他烟云供养的气质。
只可惜,也令袖口沾染的一痕绿迹无所遁形,抬手可见。
“我记得,你给金堂倒了药水之后,瓶口是妥善盖好才塞回袖中,那么这些痕迹是哪里来的呢?”千灯凭几托腮,满意地看着他绷紧的面容,施施然道,“喔……和我一样,从袖口往下倒药水时,为了遮掩动作,藏在袖内的瓶子难免会将药水渗到袖口上。这抹绿色是不是药液颜色,我想请姜大夫过来验一验,立马就知道了吧?”
说着,千灯也不等他的反应,又抬手示意他:“还有,把你的小药瓶拿来给我瞧瞧吧。你帮金堂抹伤口时,瓶中剩下的药液似乎还不少,那现在呢?”
孟兰溪的手探入袖中,握住那个小瓶子,指尖轻颤了一下,沉默犹豫着。
“不敢给我瞧吗?是因为,那药瓶已经空了吧?王府中每一处都有人看着,你的药瓶是什么时候空的,能交代一下吗?”
崔扶风在旁边冷眼旁观,见孟兰溪没有动作,也不出声,便知道不必再问,一切已经有了结果。
“孟兰溪,你不担心吗?”见他一直不说话,千灯的声音又从帘后传来,十分轻缓,“虽然你要下手的对象是金堂,可假若我没有将点心分送出去,那我们吃了你动过手脚的东西,岂不是要糟糕了?”
“不会的,县主放心吧。”孟兰溪终于抬起了头,朝着帘后的她微微一笑。
他并不惊慌,也不恐惧,甚至那对酒涡迷离醉人,与他清凌凌的目光一般动人:“茶水可解龙葵之毒,而当时,我请县主、夫人和在场其他人都喝过茶了。”
千灯挑了挑眉,又问:“那,你与金堂又有何仇怨,让你在今天对他下手?”
“其实我与金公子并无仇怨,我在点心内下的药也不多,虽然会让他上吐下泻,但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孟兰溪收着茶盏,脸上露出一丝忧恼,“我只是不喜他嚣张嘲笑他人的模样,想让他在县主面前腹痛出丑,也让他身边的长随吃些苦头。谁知道他肠胃好似比常人虚弱,症状要严重这么多。”
千灯想起自己小时候多受娇惯,又不爱活动身体,确实与金堂一样,略有些风吹草动,症状便比别人严重许多。
她微微颔首,忆起金堂嘲笑苏云中妹妹被送养的事情,心下忽然想起,面前这个孟兰溪,父亲早亡,也是在伯父名下寄养的。
即使他早已练出虚假又熟稔的云淡风轻,可心底好像还戳着一根刺。只需无关路人轻轻一拨,便能将他的胸臆扎得血肉模糊。
见县主许久未曾回答,孟兰溪便转身朝向崔扶风,道:“孟兰溪扰乱县主遴选夫婿,自知不该,甘愿领罚。”
崔扶风沉吟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金堂如今已无大碍,其他人也没有受到波及……”
千灯微微点头,抬手示意孟兰溪先下去吧。
他迟疑着,默然提着茶具退出。
就在出花厅的一刻,他听到纱帘后的县主说:“下午还要去乐游原,你好生准备。”
孟兰溪呼吸一顿,下意识地转身,看向帘后。
风动纱帘,后方零陵县主的身影若隐若现,缥缈隐约。
他看见她抬手托腮隔帘坐着,花厅光线通透,为纱帘后的县主镀上一层灿烂光华。
她坐姿不甚端正,鬓边摇曳的滴珠步摇垂在她的耳畔,百蝶簇金绣在阳光背后闪闪烁烁,拥着她纤薄的肩与腰,勾勒出极为优越的线条。
明明看不清她的面容,可这一瞬间他忽然心口微跳,心想,若县主没有毁容,只凭这动人身姿,她一定是个绝世美人。
但最终,他只朝着她深深行了一礼,虔诚地低低应道:“是。”
第十章 乐游原上
等孟兰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崔扶风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千灯,问:“县主不打算追究他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就像我眉上有缺损一般,或多或少,总难避免,亦……无伤大雅吧。”千灯抬手轻抚自己的右眉,望着孟兰溪的背影,轻缓道,“而且,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敢下手,又如此爽快地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其实他对这场遴选并不在意,甚至,可能还希望自己因此落选。”
她说着,抬眼朝崔扶风一笑:“我这样的坏人,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快如愿以偿啦,至少得让他多折腾一番。”
她笑意盈盈,眼中慧黠光芒难掩,盛装也掩不去属于少女的清澈可爱。
崔扶风垂下眼,唇角也不由微扬,说:“好,那便当做无事发生。”
他是朝堂中人,见过无数险风恶浪,既然县主都不追究了,他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一场小插曲就此抹去,时间已是不早。
稍作整顿,数十骑快马向乐游原驰去。
太子护卫前呼后拥,率先行路,而千灯与母亲头戴帷帽,与崔扶风及十个夫婿候选随后而行。
王府侍女中,就属玳瑁身材结实,会骑马也会一些粗浅功夫,所以由她伺候县主与夫人一同前往。
杞国夫人婚后与世子常并辔游玩,骑马自然不在话下;千灯则三四岁便被父亲抱着学骑马,更是娴熟。
反倒是十个候选人中有几个人不谙骑术,年纪最小的商洛紧抱着马脖子,仙子一样的晏蓬莱紧扯着马缰,因苦读而视力不佳的于广陵身躯僵直,颇有些狼狈模样。
幸好乐游原就在城内,道路还算平坦,他们勉强未曾掉队,一行人陆续上了古原。
而且,看着前方一骑当先的零陵县主,候选人们都觉得有些欣慰——
她的身材,并不像传说中那般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反而修长纤细,腰肢柔韧,连骑马的姿势也比别人更显轻捷曼妙,极为动人。
夏末时节,原上草木疯长,无景可赏,是以也并无游人。他们在乐游原上找了一块平坦空地,设下箭靶,划下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