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商洛才略微松了口气,但还是颤抖着伸手:“不管怎么样,蓬莱哥你给我个护身的东西嘛!”
“若真的怕,你回家岂不是更好?”
商洛想了想时景宁以前笑吟吟给他和弟妹做好吃的样子,再想想祖父把他往死里打的模样,硬着头皮道:“那相比之下,我……我还是觉得,景宁哥比我阿翁好。”
无语的晏蓬莱,只能起身去抽屉中翻出本《南华经》给他:“这是玄都观太和真人亲手抄录,颇具法力,庄子文采也可观,便送给你吧。”
商洛抱过书谢了他,可深心里毕竟不敢相信庄子能帮自己驱鬼。迟疑半晌,他还是不敢离去。
晏蓬莱道:“去吧,世事虚妄,多思无益。”
商洛挪到门口,却终究忍不住,低哑着声音问:“蓬莱哥,你说,景宁哥会去……会去找杨槐江报仇吗?”
晏蓬莱含糊回了句:“或许吧。”
“那,如果他没办法报仇,县主……会帮他讨还公道吗?”
听到县主二字,晏蓬莱那一直朦胧如往虚空的目光才转向了他,沉吟问:“你怎么知道,凶手就是杨槐江呢?”
“肯定是他啊!他这么坏,一来就惹县主生气难过!而且景宁哥的冤魂,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偏偏去找他?”商洛愤愤地捶了门槛一拳,说,“我们在后院住了快三个月,一直好好的,杨槐江一来就出事,不是他还能有谁?”
“究竟是他来了所以起风波,还是因为要起风波了,所以他来了,还不好说。”晏蓬莱的声音低得有些缥缈,恍惚如同午夜梦回的呓语,“没到县主确定心意的时刻,就未到刺刀见红的地步。可惜虚假的和谐融洽,最终还是要崩塌的,只是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何时到来,我们都还难以预料。”
这样的话,好像金堂哥也曾经说过……
商洛抱着南华经,惴惴不安出了门。
就在照影轩门口,他看见县主朝这边走来。
日光雪光交映在她纤袅如烟云的身姿上,似是为她蒙上了一层淡淡光华,就像那日乐游原上,拉着他避过乱军刀兵的县主,在日光下粲然生辉,让他眼睛几乎无法直视。
不知怎的,他耳边,忽然又响起晏蓬莱轻如梦呓的话语——
没到县主确定心意的时刻,就未到刺刀见红的地步。
乐游原上灼热的风在这寒冬中呼啸而来,猛然击穿了少年的胸臆。
就在刚刚,他还不理解其中深含的意思,可是仅仅只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胸口心跳的急促鼓荡,恍然间忽然明白过来了。
他抱紧了怀中的《南华经》,不敢与县主打照面,转身踩着荒草落荒而逃。
即使明知自己举止古怪,可他已顾不上了。
“那是商洛吗?他怎么了?”
千灯踏入照影轩,望着商洛逃之夭夭的方向诧异问。
晏蓬莱摇了摇头,说:“少年心事,谁知道呢?”
他出世好静,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素衣,衬得他的容颜与池中积雪一般剔透晶莹,周身尽是与这个浊世难以融合的超脱冷淡。
身为太卜署丞,往日接触的无非神鬼虚幻,对于古藤斋那边闹得沸沸扬扬的血手印与鬼影火灾,他自然最有经验。
千灯与他对坐于廊下,面前雪风寒冽,所幸有茶炉滚沸,她握着手中暖茶,也可以驱走寒气。
“不知晏郎君知晓古藤斋发生的事情了吗?”
晏蓬莱轻抚栏上薄雪,神情微淡:“冤魂索命之说,自有起因。”
“那么以晏郎君看来,血手印与鬼影何来?”
“凶煞恶鬼,生前往往也是恶人。时郎君温和良善,一贯并无凶狞之相,若说他死后会化而为鬼前来索命,我倒不太相信。”
“是,我也不信时景宁化为厉鬼前来索命之说,只是……”千灯转着手中茶杯,沉吟道,“我姨母定襄夫人为古藤斋怪事所惊,认为府中或有邪祟,因此让我去寻找僧道超度。不知晏郎君可有提议?”
“这倒不必。昌化王府有郡王与世子英灵所镇,如何有鬼魅敢白日为祸?”
身为太卜署丞的他都说出这番话来,千灯心下便有了底,知道自己应该能从他这边有所收获了。
毕竟厨房那一场大火后,杨槐江与时景宁的龃龉早已浮出水面,就连这位一贯不问世事的晏郎君,都点出了其间疑点。
是以,她又问:“这么说,我这王府后院,是有人在兴风作浪了?”
晏蓬莱那双比其他人更显清浅的眸子凝望着她,微微颔首:“神鬼无稽,奈何人心生魔。”
修道郎君的真意,实在有点难忖度,千灯干脆挑明了:“你的意思是,与其说是冤魂索命,不如说是杨槐江心怀鬼胎,发了癔症?”
第四十章 蓬莱仙人
晏蓬莱一笑,不置可否:“县主聪慧过人,想必无须蓬莱多言,心中早有成算。”
千灯微微点头,又问:“你前次说,时景宁是福薄之相,那么以你看来,杨槐江命格又如何?”
“前日仓促一面,他面上又带伤,我未曾仔细相看。不过听说弘农杨家的后人自有祥瑞之兆,倒也不只看面相。”
“哦?什么祥瑞?”
“杨家的相格,据说深藏不露。”晏蓬莱身在太卜署,自然比别人知晓得更多些,“我们寻常人的脚,有的大脚趾比较长,有的二脚趾比较长,但听说独独弘农杨家人的中脚趾比其他脚趾都要长出一截,十分明显,是以被称为福祚绵长且内藏之相。”
“中趾较长,也能成为祥瑞相格?”千灯下意识抬手轻抚自己眉上伤痕,不以为意。
不过是,世家大族为彰显不凡,惯常的手法而已。
她试探着,看备受帝后宠幸又常在宫中行走的他,是否能洞悉其他自己所未知的事情:“那么,杨槐江的相格与八字呢?能在如此仓促间被受荐至内宫局,并被迅速造册送来的,难道是宫中有人很看好他?”
晏蓬莱沉吟了半晌。
雪前风中,神情静定的他恍若蓬莱仙人:“冬至将至,诸皇亲国戚皆进宫节贺,随即,皇后殿下便召司天台相合生辰命格,所合的,正是县主与弘农杨家虢州四房的杨槐江。”
这么说,举荐杨槐江的人,不仅是皇亲国戚,而且还是颇为亲近信任之人。
见千灯若有所思,晏蓬莱轻若不闻地叹了一口气,明知不该,终究还是多提点了一句:“县主,在朝堂风雨之前,所有情义其实都并不重要。”
千灯愕然抬眼,似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
“陪县主叙话,今日梅蕊雪还未采,怕是要滴化难收了。”晏蓬莱已拂衣起身,神情微带懊恼,“俗世纷扰,不利修道,县主自便吧。”
千灯知道他的意思,今日对她所说的事情,其实已经违背了他的处世之道,令一贯超脱于凡俗的他,涉及了朝堂琐碎之中。
她起身向他致谢,而他的面容隐在梅枝之后,被碎雪堆积的梅花透出朦胧莹粉色,将他浸在溶溶花树堆雪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波动过一些涟漪。但很快,就像风行水上,他收回了自己下意识想要阻拦的手,也垂下了凝望她的眼睛。
水面上波纹细细,一切恢复如常。
回到前院,千灯立即请崔扶风过来,两人碰了个面。
崔扶风沉吟:“这么说,晏蓬莱与我们的看法一致,自时景宁死后,后院这些怪事,应当都是人为的?”
“嗯,原本我还以为,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他会是最有经验也最感兴趣的,谁知他毫不迟疑便否决了冤魂之说。”千灯若有所思道,“这人的性子,可真是冷到一定程度了。”
但真要说冷,他却又偏偏指点了她最后那一句话,让她心下至今不安。
崔扶风见她神色迟疑,便问:“怎么了,晏蓬莱还有说什么吗?”
千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道:“我想着,宫中确定我的夫婿人选之时,因为我的相格,总要先找司天台或者太卜署确定对方的八字命格的。于是便向晏蓬莱打听,举荐杨槐江的人究竟是谁。”
崔扶风微一扬眉,若有所思道:“这几日是冬至节假,衙门应当不会主动揽事,极大可能,得是帝后令旨,才会如此迅速造册登记——所以推荐杨槐江的人,该是皇亲国戚中的一员。”
千灯点头,心下难免又闪过薛昔阳提点过她,太子府的人与杨槐江有接触的事情。
那么,举荐杨槐江的人,难道就是距离帝后最近的那个人?
想起上次去太子府求见被拒之事,她难免有些迟疑,问崔扶风:“崔少卿,你觉得,昌化王府,或者说,我这个零陵县主,在朝堂上,是否有什么影响?”
听她这般问,崔扶风望着她的神情难免深黯了些许。
“你身上唯一牵连的朝堂瓜葛,可能就是东宫,毕竟,你父祖之死、以及你与太子的情意,满朝皆知。”崔扶风说着,但思忖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但东宫之位,目前来看尚算是稳固,皇后膝下唯有他一个儿子,其余妃嫔的皇子皆年幼未长成,何来的权利之争,更何况将你卷挟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