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千灯应着,撩起车帘提裙角下车。
在抬眼望向薛昔阳的一瞬,她匆匆对他做了个“崔扶风”的口型,随即转身,仓促向马车而去。
薛昔阳垂眼后退两步,向她行礼:“恭送县主。”
阴霾欲雪的天气中,太液池冰面未化,岸边垂柳落尽叶片,远山近水俱是一片萧瑟。只有宣徽殿外宫侍如云、彩饰如霞,破开这冷肃气氛,增添些许热闹气氛。
璇玑姑姑及侍女们被屏退在外,她垂眼敛袖,在宫使指引下,独自穿过前殿三两相聚寒暄的贵妇们,进入宣徽殿深处。
自宫变之后,她一直为父祖居丧,大小场合靠母亲撑着,等出了丧期,又逢兵乱,母亲去世,是以在场诸多贵戚都是第一次见她,投向她的目光多是好奇审视。
丈二玉石屏风前,皇后端坐于紫檀几案前,正与身旁一人说话。对方年逾四旬,风韵犹存,装饰华贵,正是郜国大长公主。
见千灯被引上殿来参见,皇后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语调听不出喜怒:“零陵县主今日可来迟了。”
千灯立即叩首向皇后请罪:“因府中事故频出,零陵来迟,还望皇后殿下恕罪!”
“昌化王府近日颇多事端,本宫已经听说了。”皇后端详她略带憔悴的面容,示意她起身。
千灯站起来,但是头还低垂着,不敢抬起。
后方一簇华彩越过她,笑意盈盈地向上头行礼:“昌邑参见皇后殿下。”
冬日严寒,压抑肃杀,可昌邑郡主萧浮玉穿着海棠红锦袄,外罩薄纱花笼裙,贴金大袖衣上悬着晕裥石青披帛,由珠玉璎珞垂压。这一身华丽衬得她在殿内光彩夺目,艳压众芳。
皇后也是和颜悦色,颔首道:“都是自家人,昌邑上来吧。”
萧浮玉亦不推却,自然而然地挨着郜国公主坐于上首,目光从千灯头上斜绾的两支白玉簪滑到身上的素底白裙,“啧啧”了两声,然后分明故意地,抬起手臂,抚了一抚丰厚发髻上,密密簇插的九树金花。
千灯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那副九树金花上。
冬至节庆,她是一品郡主,进宫庆贺自然佩戴九树金花。
这副金花与她身上的红衣正相配,赤金打造的花树中心,是明净的西域鸽血宝石,在金丝顶端颤颤动摇,光华明亮。
千灯心下只觉突的一跳,这副灿烂耀眼的九树金花,让她想到了太子殿下当日赐给她的九树金花步摇——
那代表朝廷格外恩典的九树金花,遗失于王府库房之中,至今她尚未寻到机会向帝后请罪。
看见她脸色微变,萧浮玉抛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过了眼去。
千灯在瞬间明白了,交给郜国公主的盒子中,放的是什么东西。
但,她在脑中将当日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依然不知道其中关窍何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尚未容她细想,宦官挥动净鞭,殿内顿时肃静,诸王妃命妇敛声聚拢,按照品级排好位次,等候皇后示下。
千灯正要入列,却听皇后不疾不徐开了口,问:“零陵县主,我听说昌化王府近日接连失火,而且还丧了两条人命?”
这等要事,千灯立即下跪叩首应答:“是,因府中忙于料理丧事,上下事务忙乱,厨房、库房接连失火导致惨剧,实是零陵未能妥善打理王府上下,请皇后殿下降罪,零陵愿受责罚!”
“你年纪尚幼,又独自撑着王府,哪会没有纰漏呢?”皇后口气和缓了些,又道,“只是你府中毕竟出了人命,而且一位逝者是朝中官吏,另一位是弘农杨家的子弟,绝非你一句知罪足以抵过的。”
千灯艰涩应道:“零陵知错,愿受国法惩处。”
皇后微微扬眉,看着她伏拜于殿内的纤细身躯,眼前一瞬间想起不久前那一日,太子跪在她面前,让她窥见心事时,也是这般沉重无言的姿态。
“起来吧,今日本宫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训斥你。只是你毕竟年轻不经事,如今府中出了这般惨祸,本宫该让你知道轻重。”皇后转而对女官道,“先记着,零陵县主与昌化王府长史、诸女史各罚俸一年,王府司马、椽属等各罚半年;另外时家与杨家那边的补偿赔付,由昌化王府自行去商榷,务必要妥善解决,免留争端。如今案情尚未明确,具体惩处,等大理寺结案后,再行按律酌定吧。”
“是,多谢皇后殿下。”千灯叩首谢恩,慢慢起身。
周围肃立的命妇中,前排一位身着翠蓝孔雀缎的夫人尤为关切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眉上伤痕停了许久。
千灯感觉到近旁的视线,便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衣饰华贵,美貌异常,眉宇清扬光华照人的模样,隐约与崔扶风有些许相似。
她心下正在迟疑,却见对方不动声色地抬起下巴,示意上头。
第四十五章 九树金花
却听皇后的声音又传来:“另外,本宫上次嘱咐过你,距离杞国夫人出殡在即,你可定下主祭发引人选了么?”
千灯收敛心神,默然摇头应答:“启禀皇后殿下,此事不但关系我母亲出殡之事,更关系零陵终身,还请朝廷再宽限几日,容零陵再考虑一二。”
众人都是屏息静气,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显然大家都没想到,已到这个时日,零陵县主居然还未选出替母亲主祭之人。
皇后垂眼饮茶,还没说什么,郜国大长公主一声嗤笑,开口道:“依我看,零陵县主这般天仙样的人儿,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朝廷与内宫局辛辛苦苦替你遴选的郎君们,看来都入不了县主的眼,县主不会是已经心有所属,所以对朝廷给她选的郎君们,都不放在心上吧……”
这阴阳怪气的话语,果然让皇后不悦皱眉,不由想到了太子对千灯的心思。
她目光落在千灯身上,见她素衣简饰,脂粉不施,可那清致出尘的容颜,无需修饰,自令世间万千颜色暗淡。
难道说……皇后心里暗想,零陵的心思,也在太子身上?
她声音更显冷淡:“无论如何,这一两日便尽快定了吧,否则,本宫便让内宫局直接替你择定了,也省得你犹豫不定。”
“是。”在这大殿之上,千灯无法将母亲去世的内情说出口,只能恭顺应了。
“说起来也是令人费解啊,”郜国公主继续笑道,“天下人皆知,零陵县主后院各色郎君应有尽有,怎么会选不出合意的呢?”
旁边人尚不知她的意思,而萧浮玉抬手轻触头上灿烂的金花,笑吟吟道:“娘你记得不?咱们府中女史昨日在西市偶得了一副九树金花,早上我翻看了一下,发现了一件大为不妥之事……”
千灯听着她口中的话语,知道她要借此向自己发难,却只垂眼不语,静候下文。
这母女俩显然早已盘算好,郜国公主向皇后示意,见她点头,便抬手示意身后伺候的女官。
女官立即将手中所捧的锦盒打开,递到她身旁。
郜国公主抬手从盒中取出几支金花,捻在手中转了转,对她露出一个讥嘲笑意:“零陵县主,你可认得这副金花步摇么?”
黄金花树,珍珠为蕊,稍有触动,丛丛簇簇的光彩便动摇闪烁,光彩灿烂,千灯虽只在择婿前见过一次,但又岂能忘记?
见她神情难掩震惊,郜国公主得意地瞟她一眼,对皇后道:“这金花是我府中女史在东市所购,也是一番奇谈,皇后殿下或有兴趣听一听?”
皇后看她们母女一唱一和,也有心瞧瞧耍什么花样,见开宴时间未至,便道:“说说看。”
公主府女官跪禀道:“奴婢昨日于市井中闲逛,遇到一个男人,正在兜售这副九树金花。据说这是他与京中一位贵女有私情,怎奈对方已另有了姻缘,只能以此花树相赠,聊表爱意。不过,因本就是露水姻缘,这东西又如此贵重,他怕拿回去后被人发现,徒惹麻烦,因此只想在长安卖个好价钱,便立即回家去了。”
郜国公主对皇后笑道:“依朝廷法度,九树金花可是一品以上的命妇才能佩戴的,零陵县主这样正二品的身份,听说也只有当日宫中特许,才额外受赐了一副九树金花——皇后殿下您说,是哪家贵妇在外间有了相好,竟然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赠于旁人?”
殿内皇亲贵妇们虽竭作淡定,但内宅生活枯燥乏味,对于这种风月艳谈,自然都竖起了耳朵。
皇后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千灯,淡淡一哂:“京城能戴九树金花的贵妇不少,我如何得知?”
郜国公主微抬下巴,女史便又道:“奴婢见这副九树金花十分华美,绝非凡品,想着我们郡主也正可佩戴,便将其买下。谁知今日早间我与郡主细细一看,这居然还是内宫局所制,竟是御赐之物——”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郜国公主嘴角轻扬,抬手将盒中金花抓起,丢到千灯面前。
“虽然这九树金花贵重,但经了有些人的手也玷污了,我郜国公主府,自然不会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