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欢呼一声,撒开脚丫子就往后院的芦苇里钻。
千灯与其他人也分散开来,与东宫侍卫一起,向着后院各处寻去,不放过一个僻静角落。
第七十五章 秘密
时景宁此时所在的地方,确实是荐福寺破败的一角。
在定襄夫人帮他逃出昌化王府后,他知道自己应该远远地逃离长安,去往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一辈子隐姓埋名,让“时景宁”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可他心中始终盘绕着一个疑问——
与杨槐江内外勾结、要偷走九树金花的人,究竟是谁?
即使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到县主的身边,可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牵挂,还是想知道,那个处心积虑要陷害县主的人,究竟是谁。
杨槐江死后,要陷害县主的人找上了吕乌林,而接下来要联络的、也知晓其中内情的,是否就是定襄夫人了?
所以他并没有远远逃离,而是暗地里跟踪着定襄夫人,直到发现她偷取孩子交给荐福寺和尚,便尾随着他从换防漏洞中潜入,一直躲在枯黄杂乱的芦苇丛中,看到、也听到了外面的一切动静。
即使看到县主在一点点剥去自己所做的伪装与布局,将幕后一切彻底揭露出来,让他所做的罪恶无所遁形,可他也觉得欣喜——
就像当初的苏云中和简安亭一样,这世上没有人能遮掩县主的耳目。
当年在风雪边关中,从父亲的怀中探出头来好奇打量他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褪去了懵懂,成长为了足以撑起王府的,睿智从容的敏锐少女。
看见她被郜国公主诬蔑时,他几乎要冲出去招供,宁可自己罪行暴露,宁可一切心机付诸东流,也想要县主安然无恙度过劫难。
但,他还在迟疑踌躇时,她已经将所有真相分析挖掘,仿佛他与定襄夫人作案时,她就在无遮无掩之处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有人曾做过的人和事,在她面前无所隐匿,毫无遗漏。
他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侍卫撤去,所有人都各自散去,各行其是。
周围静下来,时景宁在芦苇丛中再呆了一会儿,悄悄从中穿过,准备从围墙的缺口出去,彻底离开县主的人生。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在这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也听到了风声中隐约夹带的声音——
“零陵县主,我和她没完!”
这凄厉的声音,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即使说话的人是娇柔清脆的少女嗓音,也掩不住其间凶狠的意味。
时景宁心下微惊,明知芦苇能充分遮掩他的身躯,他依旧下意识地曲起了身躯,强抑呼吸声。
密密匝匝的芦苇在晚风中凌乱招展,从偶尔透露的缝隙间,他看见临水的轩榭之中,隐约透出两条人影。
从年龄上看,那应该是一对母女,皆是衣饰华贵。时景宁适才躲在芦苇丛中时,早已听过这对母女的声音——
郜国大长公主与昌邑郡主。
这对一再陷害县主、怙恶不悛的母女,如今她们的险恶用心已被县主当众揭穿,只是被皇后暂时搁置,虽未受惩处,但足以令她们惶惶不安。
“阿娘,你说,她交给皇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在皇后与太子面前,萧浮玉咬牙切齿,面露狰狞,“我总觉得,皇后在拿到那东西之后,便明显站在了她那边,甚至……甚至皇后看我们的眼神,让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我思来想去,总不会、不会与当年那事有关吧……”郜国公主声音中带着难以自持的恐惧。
“什么事啊?”萧浮玉追问。
“皇后刚诞下太子时的旧事了……不然你以为,这个宫中为何至今只有太子一个成年皇子,皇后如何将后宫清理得如此干净?”一贯嚣张跋扈的郜国公主,此时语调也终于微颤,满是后怕,“都是李高升这个废物!原跟他商定了,他替你把太子府一切打点好,我们保他仕途平顺,结果,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不但他自身赔进去了,还折了我的颜面,置我于险地!”
萧浮玉想着太子深藏于库房的那件带血衣袍,只觉灼热的怨愤直冲头顶,声音也变得扭曲:“零陵县主,一切都是她害的!”
“浮玉,事已至此,母亲定有罪证被皇后拿捏了,只要她对公主府有什么不满,怕是随时可以翻出来。这柄刀,怕是要时刻悬在咱们头顶上了……”
萧浮玉抱住她的手臂,安慰道:“不怕,娘,你不是说她的后院中,你安排了一个人,只要我们有需要,随时可以听命于我们?”
安排了一个人……
时景宁心下巨震,不由自主将同在县主后院的几个人都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
可仓促间,他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日常中那些不动声色的郎君们,究竟谁会是郜国公主设下的棋子。
“可他是咱们最后的指望了,轻易怎能泄底?”郜国公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得收敛点了,尤其是对太子与皇后。今时不比往日,皇后如今还未发落我们,是因为你毕竟是先皇定下的太子妃,关系国本之事,帝后总得详加考虑。接下来,你必须安稳笼络住太子,咱们公主府,才能一直安然无恙。”
萧浮玉恨恨咬牙道:“可,有零陵县主在,太子就始终有变数……娘,如今咱们非但除不掉她,太子反而因此与我离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时景宁愕然呆愣,头皮微麻,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窥见了自己万不该知晓的秘密。
他听到郜国公主沉声道:“别慌,无论太子心意如何,至少你是先皇所定,何况那女人名声狼藉,刑克六亲,皇家怎可能容许她入东宫!接下来的时间,咱们务必谨言慎行,只要明年春天你们婚期到了,一切便都落定了,就好了。”
萧浮玉心下还在愤懑,但见母亲盯着她,也只能咬住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
冬日晚风,卷动匝地芦苇呼啸低俯。
郜国公主与萧浮玉警觉起身,查看四周,时景宁随着芦苇压低了身子,竭力隐藏身影。
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动的二人也觉得天色渐暗,有些可怕,匆匆扫视四周,便立即离开了。
时景宁极其缓慢地呼吸着,待周围一切声息静止下来后,才悄悄地弯腰从芦苇丛中钻出来。
昏黄的天色中,前面是荐福寺的往生殿。
敞开的殿门内,地藏王菩萨坐于谛听之上,垂目望着静跪在面前的那个人。
天地已经昏暗,而佛前香灯不灭,照亮了那条熟悉的身影,也让时景宁清楚看到了他焚烧于消怨解厄池中的金帖——
杞国夫人,吕荷浦。
时景宁的双眼,愕然睁大。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正在佛前焚烧罪孽祈求释怨的人,无法自已地倒退了两步。
原来那日庄子内,杞国夫人的死,需要消弭罪孽的,是佛前这个人。
脚下传来喀嚓声响,是靠近岸沿的芦苇根被他踩到,发出了断裂声响。
他仓皇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却看见夕阳的残影将一条人影投到了他的面前,而因为对方的大步接近,阴影很快笼罩住了他。
他抬起头,惊惶的神情尚未出现在面容上,对面的人便已抽出了手中刀,疾步奔来之际,横刀割断了他的喉管。
第七十六章 井栏
千灯赶到时,只看到萧瑟夕阳下,时景宁的身体倒伏在枯黄的芦苇上,汩汩的血流染红了残雪,让他如扑在一匹鲜红的缎子上。
纪麟游立即上前,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查看情况。
时景宁的面目溃烂,身体尚在颤抖,甚至连眼睛都还大大地睁着,存着一线意识。但因为喉管被人切断,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对着他们艰难地一张一合。
可本就溃烂的口唇,如今连气息都从脖颈间泄露,他除了望着千灯发出嗬嗬的气音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千灯跪在芦苇丛中,冰冷的血水浸湿了她的双膝。她抱着时景宁,眼眶不由通红,紧握着他的手,竭力追问:“谁?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太子走到千灯身旁,定定地看了他们片刻,回头看向发现时景宁的东宫侍卫。
侍卫摇了摇头,回答道:“属下等听到声响过来时,只有他躺在这里,喉管已被割断,没看到任何人的踪迹。”
时景宁的瞳仁已经涣散,在最后虚幻的光影中,他望着千灯,竭力伸出颤抖的手,按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划艰难写下“夫人”二字。
他明知自己已经没有生路,在这世间已经只剩短短须臾残喘,却不写杀害自己的凶手是谁,反而写下这两个字。
“夫人……哪个夫人?”千灯茫然抱着他,伤痛至极,颤声问,“我娘?”
时景宁那已经虚焦的双眼望着她,竭力地、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千灯又惊又悲,下意识地将脸俯到他的嘴边,颤声问:“我娘的死,是否有内情?你知道……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