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看着,庭中传来匆匆脚步声,随即商南流大步迈进来,一见她便急问:“县主,可是有小洛的下落了?”
千灯摇头:“尚未找到。我来是想与商别驾说一声,刚刚我向太子殿下求了份手谕,要求各衙门配合调查商洛行踪。你稍晚可以去东宫拿取,方便找寻。”
原本她自行去取也可以,但因为适才公主府之事,她心下觉得异样,觉得自己该与太子保持应有的距离,不应再亲近了。
商南流虽然焦急失望,但也知道她在尽力寻找,赶紧向她致谢。
看看千灯的神情,他又迟疑道:“县主,如今京城纷纷攘攘,只说郜国公主之事与你们王府有关,你看小洛在这当口忽然失踪,是否……”
千灯皱眉,因为昌邑郡主在坊间大闹,引得昌化王府如今备受非议。
整个长安都在传扬,认为杀害郜国公主的,不是回纥王子就是失踪的商洛、不是与公主针锋相对的纪麟游,就是当年与公主关系匪浅的薛昔阳……总之,凶手必定在零陵县主的后院无疑。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将商洛寻到,如今他音讯全无,时间拖久了,绝不是好事。”
“唉,我已经走遍了亲戚友人和小洛幼时爱去的、熟悉的地方,可都是一无所获……”商南流叹道,“好在如今县主求到了太子手谕,我马上去周围各坊院守卫那边打听,不行就全长安都找个遍,总能有线索的。”
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也只能先遍地撒网了。
千灯颔首,起身要告辞时,又看了看书案边那幅稚嫩的书法,目光落在落款上,辨认出那是“商洛”二字。
商南流见她端详那幅书法,便苦笑道:“这是小洛七岁时临的颜鲁公《劝学》。那时我刚中探花,春风得意,对孩子和前程都充满憧憬,因此将他这幅字裱起来,挂在书房时常看一看……让县主见笑了。”
“这是商别驾对小洛的拳拳之心,我十分理解。”千灯说着,又看向旁边那幅书法上。
商南流便道:“这幅啊,是我中探花后去了一趟渑池,当地县令携名师大儒与我一起访古,随行的有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年——正与现在的小洛一般年纪,说是县内名声最盛的神童,被夫子带着过来。
“当时匪乱四起,我们过去时,渑池中正在打捞尸身,原来荒年乱世,匪人横行杀人,百姓深受其苦。我们抚今思古,追怀蔺相如一介书生能定天下,不知眼前乱世何日终结。当时我亲自拈签,抽到了江阳韵,一群人在渑池赋诗,这首就是那孩子写的。”
千灯望着那首诗的落款,一时有些恍惚:“晏……那个孩子是晏蓬莱?”
“咦,县主如何知晓?”商南流倒有些惊讶,“确实,那时候他还未曾蒙圣人赐名,但如今,他是太卜署丞晏蓬莱。”
千灯一字一句地看着卷轴上的字,十三岁的晏蓬莱字迹端正,间架尚显稚嫩,但隐带飘逸之状,写的是一首七律。
暂拨浮云看青山,满目萧索空断肠。
行遍千峰白成骨,度余万水血凝霜。
燕赵悲歌留残景,三秦壮志存陋巷。
惆怅书生终何益,清明黎首是平章。
她下意识喃喃:“真看不出来……”
十三岁的晏蓬莱有这般才情,年少意气慷慨风发,面朝山河宏图、心负凌云壮志。
而如今二十岁的晏蓬莱,却不问世事苍生,埋首于佛道坟典,活成了世外之人。
当然,也不是不好。毕竟太卜署清贵而超脱世俗的供奉官员,不需要做任何实事,一世安乐无忧,实在是天下绝大部分人的最好人生。
——反正,年幼时曾立过的志,向往过的道路,又有几个人能恪守呢?
商南流看她神情,问:“县主也认识他?”
千灯微微一怔,然后才想起商南流离京经年,显然不知道晏蓬莱也在她后院。
她也无意隐瞒:“他是我夫婿候选人之一。”
商南流愕然半晌,脸上涌起“逆子完了,毫无胜算”的表情。
“说来倒是真巧。我当时看到他这首诗后十分喜欢,特地带回京来,裱好挂在小洛的书法旁边,教导他说,这就是他的目标。若是他十三岁时能有这般齐平水准,那我也老怀欣慰了。”
谁知命运兜转安排,十三岁的商洛,与十九岁的晏蓬莱,一起站到了千灯的面前,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齐平。
千灯又看了晏蓬莱十三岁那首诗一眼,向商南流告辞。
他却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千灯看出他有话要说,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晏蓬莱有些不够谨慎……他既是你夫婿候选人,便不该与郜国公主那边的人有牵扯。”
千灯略一思忖,问:“郑饶安?”
商南流见她知晓,才放了心,说道:“正是。我适才寻访到郜国公主府附近,在茶寮买饮子解渴时,看到他们在其间碰头喝茶。县主知道的,晏蓬莱的洁癖长安皆知,所以他在街边茶寮中与人相约,喝这种俗人用凡水煮出来的饮子,我便特意多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他袖口竟染着灰迹。天天穿白衣的神仙郎君,果然不应该下凡。”
千灯道:“此事晏蓬莱对我提起过,郑饶安之前是渑池的县令,之前对他十分照顾。”
商南流点头:“我当初去渑池时,郑饶安对晏蓬莱赞不绝口。不过后来他携晏蓬莱入京,也是因此才攀附上公主府。”
千灯倒不介意这些,只问:“商别驾似乎很了解晏卜丞?”
“这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一棵本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幼苗,却因姿态婆娑而被移入盆景,成了供人赏玩的对象,有些可惜了。”
千灯的目光落在墙上那首诗上,注目了许久,也难免轻叹了一声。
第四十一章 雪末安息香
知道他熟悉郜国公主府的内幕,千灯转而又坐下,改了话风问:“我之前听商洛说,商别驾是因得罪了郜国公主,所以才被外放到冀州去了。如今朝廷调你回京,想来是公主的气头已经过了?”
商南流苦笑:“这倒不是,去年兵乱后,长安达官贵人折损严重,因此外放地方的许多人才有了回京的机会。我走的是吏部正常流程,只是郜国公主没有阻扰而已。”
换言之,郜国公主在临死之前,境况已经不妙,已无力阻拦异己了。
其实千灯与崔扶风亦探讨过,如果郜国公主没有死,她面对自己的前路,会采取何种措施来保证自己的安然生存、女儿的婚事。
答案几乎是无解的。从朝廷到帝后,从权势到女儿,她都已经无法把控。
“说起来,大长公主之死,摆在她面前的诸多矛盾倒是迎刃而解了。”商南流感叹道,“数十年执妄权势又有何用,结果死亡才成了她最终的解脱。”
千灯心下微动,有个古怪的念头难以抑制地生长。
但,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荒诞的想法。
郜国公主这般离去,昌邑郡主的婚事将更为艰难,相信她只要还能承受得住压力,都不会做那般选择。
外面传来隐隐雷声,午后的天色阴暗,似乎有要下雨的迹象。
千灯向商南流辞别,而他送她到门口,目送她上车之际,想想又迟疑道:“我当时在茶寮与晏蓬莱打了个招呼,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是郜国公主府中才有的雪末安息香。”
雪末安息香……
在回去的马车上,千灯一直沉吟着,将曾染过香灰的指尖又闻了闻。
香气早已弥散不见,它留香不久,商南流能闻到晏蓬莱身上的气息,说明他刚去过公主府。
商南流看见的,晏蓬莱袖口沾染的灰迹,会是当时散在郜国公主遗骸边的那些香灰吗……
马车一路回到王府,她刚下车便问门房达叔:“晏卜丞回来了吗?”
“没看见,或许从后门进了吧?”达叔摇摇头,又看看天色,说:“看来快下雨了,晏卜丞最讨厌泥浆污水了,他可能不回来,直接宿在太卜署了。”
太卜署与司天台相连,早晚子午时要登高测日影、观星辰,所以署中备有居住屋宇,供值夜的官吏休息。
千灯皱眉,有心想叫人去太卜署将晏蓬莱喊回来,又担心打草惊蛇,他换了衣服回来便一切消弭了。
想了想,她还是匆匆入府,向着后院走去。
琉璃追着她一路小跑,问:“县主,先用了晚膳吧?您奔波一天了,总得歇一歇吧?”
“去照影轩歇吧。”
风雨欲来,乌云阴沉沉地蒙在暮色中。拐过曲折小径,前方小池上点缀着回廊竹屋,正是晏蓬莱所居的照影轩。
千灯正快步行去,忽然间脸颊微微一凉,随即耳边传来雨点击打树叶的声音。
尚未入夏,今年的第一场雷雨就来了。
两人加快脚步,一起进了照影轩的小廊,里面寂寂无声,显然晏蓬莱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