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水自然乐见她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去:“确实,郜国公主府为何会出现一件来历不明的大氅,很值得深究。”
千灯点头,站在这风声呼啸的密林中,手从大氅的前方缝隙间探出,不自觉地自上而下抚摸着:“为什么呢?那件翠羽裘磨损的地方,领口、胸口、小腹……”
全是她的手可以探出触摸到的地方,也即是,穿着的人会接触的地方。
是穿着之人的手上有什么,导致衣服过度磨损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
她想得深入出神,眼神有些恍惚,纤细的身体仿佛要被此时的黑暗吞没。
凌天水忍不住抬手帮她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低声说:“回去再想也可以,如今你最要紧的事情,是先安然回家。”
他的手如此有力,足以轻易掌控生死,可他俯身望着她,这手落在她的衣上,力道却又控制得如此温柔,令此时穿过他们身边的风都显得慢了下来。
千灯望着他,不知不觉笑了出来,轻声说:“凌天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凌天水扬了扬眉,不解其意。
“你刚来的时候,着实有点威势迫人,看着令人生畏,那时我还有点后悔,不知道把你这样的人引进我本就混乱的后院中,是不是好事。”千灯说着,又难免想起一直藏在自己心中的事来,“而且我还记得呢,我们一起在孟兰溪的住处寻找线索时,我中了药迷迷糊糊的,结果你直接把我按到了水里——你说说,你这样对待一个姑娘家,合适吗?”
凌天水自然知道不合适,这一生从未向人低过头的他,在她面前垂下了眼,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的错。我当时以为你神志不清,或许冷水能够让你意识清醒起来,却忘记了你是个女孩子,更没想到此举毫未奏效……”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顿住了,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看向千灯的眼中。
跳动的橘红火光下,他那犀利的目光中掺杂了复杂的思忖、迟疑,甚至还有一丝难掩的笑意。
千灯恍然想起要紧事,脸不由得唰一下红了,比此时火把的光还要红艳。
她想起那一夜自己迷迷糊糊紧抱着凌天水,纠缠着他与他肌肤相贴的时刻。
那时她坠入迷幻,抱着面前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迷乱间只顾着呢喃痴缠。所以在毒药解开后,她羞愧难当,只能假装忘了此事,在他面前表演了一场什么都忘却的戏码。
可如今……她一语不慎,竟将那夜发生之事说了出来,暴露了自己其实存在记忆这个事实。
她羞得背转过身,慌忙躲开他的目光,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连说话的声音也结巴起来:“我……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但我清醒过来,全身都湿透了,我想……应该是你吧?”
“是我。县主这么聪明的人,就算不记得了,也不会猜错。”
只是,千灯虽然没看他的表情,却也听得出这话语是扬着唇角说出来的,让她更加抬不起头。
暗夜山林里只剩下一片寂静风声,在风中晃动的火把燃着不大不小一团光亮,蒙在她身上,也笼在他身上。
即使她背对着他不敢回头,可依然能看到他们的影子被投在山壁上,在摇曳的火光中贴在一起,就如那一夜她紧拥着他不肯放手,依偎在他宽厚坚定的胸膛前一般……
她拢紧身上他的斗篷,望着被火光投在她身上的他的身影,感受着他不言不语站在身后却如渊岳般可靠的气息,一时只觉心口微微颤抖起来。
第六十二章 回城
士卒们抬着缚辇回来,抬着崔扶风回到会合处。
鸣鹫已在此处倚马坐着,虽然受了伤,但依旧是草原上雄鹰般的汉子,上来就想拉千灯:“仙珠,你有没事?”
凌天水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打开:“说吧,县主和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听这话,草原上的雄鹰顿时折了翅膀,按着自己肩头的伤口,当众倚靠在千灯身上,一脸虚弱:“仙珠,你说。”
千灯忍辱负重替他编造谎言遮丑:“我被匪徒劫掠,幸好得鸣鹫王子相救,逃了出来。不过王子也因为救我而受伤了,得赶紧回去医治。”
“他现在不能回长安,不过北衙禁军在城外有驻地,先送你去治疗吧。”凌天水将鸣鹫从千灯身上拉过来,半扛半扶将他送上了马背,又叫了士卒帮他牵马。
鸣鹫还舍不得离开:“啊,痛死了,我为县主立过功,我救县主受了伤……”
“行了,闭嘴。”凌天水俯下身,在他耳边沉声道,“我刚清理完匪徒,全是你的侍卫。”
鸣鹫张了张嘴,最终一声不吭闭上了。
“看在他们曾帮我军抗击过乱军的份上,我留了活口,你想想愿意花什么代价将他们领回去吧。”凌天水丢下一句话,回到了千灯身边。
“此次多谢大家了,劳烦诸位夤夜奔波来救我。”千灯向北衙禁军的士兵们致谢,见那几只细犬也已经奔回来,便抬手轻轻拍了拍狗头,对虚弱靠在马背上的崔扶风道,“也要谢谢大理寺的狗狗们。”
崔扶风笑了出来。一夜奔波牵挂,见她好生生的,还能轻松开玩笑,虽然胸口伤势作痛,他胸臆间亦满是难言欢愉:“好,回去我请它们吃肉骨头。”
等回到长安城门外,已是击晓鼓、开城门的时刻。
璇玑姑姑迎千灯回府,看着她脸上手上被树枝草叶划出来的道道口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忙伺候她沐浴更衣,擦药消淤,免得留下疤痕,折损县主容光。
千灯却先匆匆写了几个字,托她送去廖医姑那里。
这一夜遭受掳劫,又在马背上颠簸、又在水里泡了许久,千灯全身都快散架了,写完纸条后草草擦洗,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可惜,即使百般疲惫,梦魇依旧缠身,没有放过她。
这一次,出现在她梦中的,是一潭黑暗的水。
水的那一端,是被燃烧的烟花照亮的水榭,海棠花树在高悬的宫灯中静落,烟花倒影在水波之上,明亮通透,光华照彻水面上下。
而她悬停于水面彼端,那些遥远的景色却与这边仿佛相隔了一个大千世界,这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半明半暗的水面上,有个身着华服的女人慢慢走向水岸,一步一步,战栗恐惧,却不得不行。
浮在半空的千灯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望着她鬓发上那套华丽的金箔珠花,认出了她的身份。
“郜国大长公主……”
站在水边的人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了头。
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风韵犹存,一双眼却已苍老疲惫,望着她时写满恐惧:“是你要杀我,零陵县主!”
千灯静静俯视她,说:“要杀你的人很多,但没有我。”
“是啊,要杀我的人很多……”她喃喃着,仓皇觳觫环顾四周。
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升起许多东西,漂浮在郜国公主的周身。
有和她四目对望的血淋淋马头,有射着黑水毒液的银凤钗,有飞射而来的彩翎小箭,有化为飞灰的太子婚书……
她被困在这绝望的深渊中,抬手捂住恐惧扭曲的脸,却抵挡不住可怖的侵袭,在痛苦的嘶嚎中脚下一滑,无声无息的涟漪便吞没了她。
远处的烟花陡然盛绽,光彩炽烈,不仅水面空中,就连岸边的石壁缝隙中也全是火光,吞噬了沉浮于黑水中的郜国公主。
千灯身体猛然一颤,从那片刺目的光焰中脱离,睁开自己尚未清明的双眼。
已是午后时分。春日暖阳照在庭前海棠上,娇艳的颜色透过粉白窗纱映入屋内,昨夜一切恍如隔世,只有身上的疼痛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
郜国公主的死,依旧是个谜;被冤枉的鸣鹫,已经被她寻回;只有商洛,还没有任何踪迹。
她想着梦里郜国公主坠水的情景,揉着酸痛的四肢,感觉腰部格外疼痛。
撩起寝衣一看,腰侧一片淤青血痕,显然是昨日被鸣鹫掼到马背上时,伤到了此处。
“哎呀,县主的伤怎么成这样了,昨晚沐浴时没这么可怕的……”琥珀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取了药膏给她涂抹,“这是孟郎君一早送来的药膏,说是对肌肤损伤、消除伤痕有奇效。想来应该是凌司阶早上回来后,对他提及了县主遇险之事。”
“孟郎君一贯细致入微。”千灯说着,将药瓶拿在手中转了转。
而凌天水,也一如既往地为孟兰溪创造机会,让他可以接近她。
让她几乎不太敢肯定,究竟在他的心目中,或者说他入她后院的原因,是为了孟兰溪,还是为了她。
眼前忽然幻觉一般,出现了片刻重叠的恍惚,她心下猛然一震。
凌天水,孟兰溪……
昨晚山野之中,凌天水找到她之后,面容上稍纵即逝的那一抹笑容,那一对酒涡,她确实该熟悉的——
因为,他的笑靥,与孟兰溪那令人迷醉的笑容,太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