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父亲如今关押在狱中,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郑饶安嘱咐衙役好好照顾父亲后,草草埋葬了母亲与弟妹,换上素衣去往了长安。
他轻易在来自大唐各地的诸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第一次在光禄寺庭中练习八佾时,便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
那里面,他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贵妇人,在今年春天的如雪梨花中,他曾经为她捧上一碗清冽井水。
春日时,他低垂的眼睛映在水中,被坠落的梨花瓣泛起层层涟漪,难以看清。而此时的秋日中,郜国公主穿过满庭的少年少女,肆无忌惮地贴近,细细将他每一寸模样看清楚,也让他看清楚她自己。
满朝奉迎的郜国公主,轻易发话便让他成为了发引队首,他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日光汇聚,不可逼视,长安百万人从此有了神仙郎君的具体模样。
皇帝亲赐了“蓬莱”为他的名,他入了太卜署,无须苦读应考,便跻身于朝堂。
只是他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天下百姓、众生疾苦。他此后的一生,只有虚妄的神佛鬼道、星相卜算,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父亲之前的过错被轻轻抹去,只是伤病救治太迟,自此终身瘫痪在床,药石无效。
家族中凑上来的族老亲戚们,他冷漠以待,不加理会。他并不信那些虚幻的神佛,自家变后他诚心祈求,却从未得到过母亲和弟妹的回应,连梦里见到他们都是奢望。
他常常站在司天台上望向遥远的尽头,看着天际日月轮转,黑了又白。
年少时熟读的诗书明经在他的脑中逐渐淡去,让他明白自己真的已经告别了往昔的理想。
可新的道路,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去。
关于他凭着一张脸在朝中尸位素餐的言论甚嚣尘上,嘲讽讥诮的声音甚至传入了太卜署。
而真真切切知道自己确实如此的他,更是急着寻找一个证明自己、让自己可以在太卜署立足的契机。他要像以前当神童一样,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堂堂正正站立在自己该站的位置,姿态高傲,无人匹敌。
而很快的,郜国公主给他寻找到了一个机会。
第九十九章 大梦
在那场震惊天下的宫变之后,他跟随圣上到昌化王府致祭,并在推算山陵之时,提出要结合昌化王孙女的命格相看。
郜国公主的消息无误,当时十三岁的少女刚刚受伤,脸上伤口结痂收缩,使得眼睛周围的皮肉卷曲,看上去半张脸都是歪斜的,十分可怖。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根据自己所准备的卦象,判定了她以后的命运——相格残破,六亲无缘,刑克夫婿。
或许太卜令与司天台的推断结果亦是如此。只是太卜令因为顾虑、骆灵台出于怜惜,两人都没有吐露。
因此在他揭破之后,两人也都未持异议,自此将她的命格钉死。
郜国公主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而他也终于知晓了她对昌化王府的怨恨——英武不凡的昌化王世子,为了他那个来自乡野的妻子,当众拒绝了公主,让她成为了满朝笑柄。
而如今,因为他与她联手而做的一个小动作,昌化王府中那个仅存的孤女,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
踏着那个十三岁女孩上位,他在太卜署乃至光禄寺中崭露头角,对于这些神鬼虚妄之事越来越熟练,逐渐接手了太卜署中一应事务,成为太卜令最倚重的助手。
没有人再记得他是凭着容貌发迹的,只赞他聪颖通神,游刃有余。
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记录日影,查看星轨,对照吉凶记录在案,然后尘封在库档之中。
可他不知道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世间亿万人的痛苦,与那点星辰的闪烁有何关联。
他为官后,父亲将他当年的诗文手稿托人从家乡送来,随寄的信中言辞欣慰:难怪夫子们都说你是神童,有文曲星在身,十几岁便当了京官,光宗耀祖啊!
他翻看着自己当年写下的东西,有一首他十三岁时在渑池怀古写下的诗。
燕赵悲歌留残景,三秦壮志存陋巷。
那幼稚的话语,如今看来可怜又可笑。哪有什么残景悲歌,人在陋巷又哪配有壮志。
他没有去信跟父亲讲述自己做的是什么官,更不敢让别人知道,他跻身朝堂又站稳脚跟,是凭着一个女人对他容貌的欣赏、和将另一个少女推落深渊换来的。
他用那个少女一辈子的动荡飘摇,换取了自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因为心中难纾的抑郁,他接下了为太后抄经之事,于大慈恩寺焚香祈福,仿佛这样能消除一切因他而起的罪孽。
而郜国公主找到了他。她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抄经,称赞着他的字,渐渐地与他越贴越近。
她身上的香气,与初遇那日一样浓重冶艳,那时的梨花与如今的檀香都被这咄咄逼人的气息刺破。
他终究还是推开了郜国公主,与她说,人生虚妄,色相皮囊何足轻重。蓬莱此生愿坚守道心,不涉红尘。
然而回到太卜署后,礼部送来了一份名册。
那是为零陵县主拟选的夫婿名单。
那个十三岁的孤女已经因为皇家的抚恤,破格封为县主。但因为他的判词,天下人人皆说她相格损毁骇人,无人敢与她结亲。
为安慰她父祖在天之灵,帝后下令定要替她遴选世间最好的夫婿。朝廷和内局因此择选了一批家世人品都不错的适龄郎君,先送到太卜署相合八字。若署中有发现命格与县主符合的人选,尽可添加候选。
太卜令哪会不明白礼部的意思,收下后便交给了晏蓬莱,饶有深意道:“此事便交由你来办吧,看看这些候选人是否合适。若是觉得另有适合零陵县主的,你可自行添加,我们不做阻拦。”
晏蓬莱接下了这份文书,却迟迟未曾测算。
他翻看上面列着的郎君们,出身不一,品貌各异,但他们的目的,应当都是相同的。
他当初的举动,成全了自己的前程,也帮助郜国公主将零陵县主的凶名传扬在外。
这般相格凶险又已经破相的县主,如今即使寻遍了长安乃至天下的少年郎君们,又有谁愿意真心前来候选呢?
他想起年幼的零陵县主,想着在灵堂的惊鸿一瞥中,她眉眼上那可怖的伤痕,皱缩的眼皮、吊捎的眼角、歪斜的半张脸……
是他对不住她,被他利用,毁了一生。
而如今,她又可以成为他抵挡郜国公主、逃避困局的棋子。
权倾朝野的郜国公主,想要得到他,他哪有能力逃避抗拒?
但若他有了另外一个身份,比如说,成为了朝廷备选的零陵县主夫婿,上了名册、递交到了公署,那么,至少在零陵县主守孝的三年内,他便有了朝廷的庇护,可以躲在候选夫婿的名义下,成为对抗郜国公主的屏障。
纵然郜国公主对他再有什么心思,她也无法从朝廷公布的名册上,夺走指定给零陵县主的候选夫婿。
那一夜,他在司天台上对着那份名册,听着遥远死寂的寒夜中,一二声夜枭的鸣叫声传来,凄厉而悲切。
零陵县主,那个被他踏落深渊的少女。
这一辈子,他们的因缘已经结下了。
高台上苍凉的风昼夜不停,呼啸穿行,就像他年少时曾经孜孜以求的未来,锋利地擦过他的肌肤,射往不知去向的远方。
直到天色微明,曙光破晓。天光笼罩于司天台,投在他的面容之上,也照亮面前的卷宗,将零陵县主四个字,在他眼底照得透亮。
他终于执起笔,蘸着已经半干的墨,在零陵县主夫婿候选名单的后方,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晏蓬莱。
他做的孽,他愿意付出一生来偿还。
若最终她愿意选择他,那么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未来如何,心性如何,他都将坦然接受,因为他已经决定将她当成自己的命运。
郜国公主知晓此事后,暴怒非常,授意宫人污损了他为太后所抄的经书,让他在佛前跪了七日七夜,废掉了他的膝盖。
他跌扑在大慈恩寺的暴雨污泥里,目送血色罗伞下郜国公主的身影消失于雨幕中。
第一百章 因缘
他以为自己能就此告别污浊的往昔,从此好也罢,坏也罢,只听从自己的心,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走下去。
可因为这次的伤,太卜令给了他长假,他在伤势恢复后,回到故乡祭拜母亲与弟妹。
当初谋夺他家田产的族人,对他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年少时一起游玩的朋友,只敢远远望着他,与他已是天壤之别。
家中的梨树依旧盛开雪也似的大片花朵,残疾卧床的父亲不知道他如今的境况,对着所有人炫耀自己儿子大有出息,已经是朝廷大官。
他找到了当年告发父亲偷杏的人,问他,父亲与他究竟有何过节,为何要寻这样的小隙置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