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胸倚在门口的崔扶风顺着她雪白纤细的脖颈看过去,抬起手,指向了柴房的墙角,低声说:“那里。”
千灯站起身,毫不迟疑便向着斜对面走去。
对面的墙角处,码着整齐的柴垛,她翻动了几下,很快便在自己估算的方位找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
柴爿中嵌着一柄薄薄的铁刃,二指来宽,一指长短,尖锐锋利,刃背略有锈迹。
她将它取下,心下略觉迟疑,总觉得这薄刃似在哪里见过。微侧过刃身,她看见了上面的“青岩居”三字。
崔扶风一看便知,道:“青岩居的刻刀,我曾买来篆刻印章,确实锋利强硬。但这把看着已陈旧,应该是旧物。”
千灯用指尖刮了刮刀背上的锈迹,赞同道:“只有这般锋利无比的东西,才能迅速割开脖颈,致人死地。”
玳瑁错愕悲怆,看看被自己揍成猪头的南禺,不由得大放悲声:“那……那杀害我爹的人,究竟是谁?”
南禺则又惊又喜,连声哀叫:“县主,我冤枉!是凶手栽赃嫁祸给我!福伯是,夫人也是,我真的没有杀人……”
千灯怕惊动了庄子中的人,尤其是那底细未明的九个未婚夫候选人,示意他闭嘴噤声。
她将碎瓷片丢在地上,直视南禺道:“如今真相尚未大白,还没到你喊冤的时候,先好好在这儿待着吧。”
第二十四章 面条
摊在面前的线索怪异又混乱,千灯知道种种不合常理的线索必有原因,但,她只是个闺阁少女,从未接触过刑名推案之事,知道面前的事件肯定不对劲,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只一件事她有把握——杀害母亲的人,应当就在十个夫婿候选人中。
因怕打草惊蛇,让真凶察觉到动静,千灯命人照旧关押南禺。田嬷嬷则被禁足于她自己房内,一把铁锁让她再也无法出门。
回到高阁,她取出那本写着十位候选人资料的册页,翻开查看。
十个男人的家世背景,清清楚楚呈现于面前,一个个名字被她的指尖依次划过。
孟兰溪……
这个看似清澈无害的少年,却不动声色便能设局害人。
只是,他烟水为神,清瘦修长,肩臂也并不强劲。
父亲当年教她射箭时,曾经笑言,灯灯的肩啊,这般削薄纤细,要拉开强弓怕是得比旁人多练好些年,把肩背练厚了才行。
祖母和母亲一听便大惊失色,她们的掌上明珠怎可虎背熊腰?因此她并未学习骑射,就连祖传的双矛,也只学了点皮毛。
那时候,他们都还以为,备受宠爱呵护的灯灯,一辈子都会活在王府荣光里,永世不会有艰难险阻。
千灯深深吸气,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翻过了面前的册页。
时景宁……
做出那般绚丽花点的手,能持得起杀人的弓吗?
千灯思忖片刻,还是缓缓将他翻了过去。
薛昔阳……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隔帘弹奏《凤求凰》那双白皙纤细的手……
晏蓬莱……
仙气缥缈的美少年,清心绝俗研读经书……
商洛……
骄纵尚且不知世事的少年……
下一页,苏云中,甘州人氏。
她的目光定在这个名字上,眼前闪过了骑射比试之时,苏云中下意识操起弓矢拉开的稳定手腕,以及在射出时忽然颤抖导致脱靶的箭矢。
为什么呢……他那射偏的箭,究竟是发自于心,还是力不从心?
还是说,在场上有什么事情,让他分心了?
千灯往后翻了一页,他后面的人,是南禺。
眼前似乎有什么打开了,却又有更多的迷雾涌出来,让她陷入深思。
送到她手中的十人册页,记录实在太过简单,千灯思索片刻,干脆到前院去找崔扶风。
她思绪有些混乱,心中想着事情,走向前院的脚步便不免有些飘忽。就在拐过院墙时,她看到前方拐角处玳瑁正捧着个碗往前走,不防对面正有一人拐出,两人差点撞上。
对方身手灵活,一把将她的碗托住,避免被打翻。
千灯见那人正是苏云中,便站在了墙后,没有上前。
庄中出事后,要求所有人不得独自出行,因此苏云中自然与同室的时景宁和商洛在一起。
玳瑁接过碗,向苏云中道了谢,而时景宁低头看了看碗中,见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上面盖着一个荷包蛋和几根韭叶,看着清爽又有些寡淡。
商洛见玳瑁在流眼泪,便问:“你为什么哭啊,这面是要端给谁?”
“给……给我哥。”玳瑁垂着红肿的眼,口中只低低挤出几个字,“我在气头上骂了我哥,他现在饭都吃不下了……”
福伯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在旁边,自然知道她和哥哥的事情。当时她看见父亲惨死,气头上口不择言,责怪哥哥阿忠让福伯去送饭,而阿忠也因此自责,两兄妹至今未曾解开疙瘩。
时景宁看了看那碗清汤寡水的汤饼,便道:“我替你调个汤吧,用芜菁与豆芽就能做,庄子的厨房内应该有。”
“不用了,我哥爱吃的。”玳瑁抬起手肘擦了擦眼泪,手中兀自紧紧捧着大碗,“以前我娘就是这么做的,那时候,我们老是抢对方碗里的吃……”
时景宁默然点头,不再说话。
千灯看见苏云中抬起手,似乎想在玳瑁的肩上拍一拍,但这显然是不合适的,他又硬生生忍住了,将手握成拳收了回来。
他望着玳瑁,眼中思绪繁杂,似乎在望着她,又似乎透过她的身躯望着另一条身影,嗓音低沉得有些恍惚:“别担心,是你做的,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玳瑁抬头看他,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毕竟这世上,只有你们兄妹是血脉相通,可以永远互相依靠的人了。”
他声音低得有些含糊,却让暗处的千灯心口如遭锥刺。
她望着端碗朝阿忠房间走去的玳瑁,心想,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失去了至亲。
只是,他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而白千灯在这世上,再也没有血缘相通的人,可以让她卸下一切,靠在对方肩头痛哭一场。
直到他们走远,千灯仰头看着高远天空中白得刺目的云朵,深深吸气良久,才将所有的悲恸勉强压下,继续向着崔扶风住处而去。
“临淮王离去之时,曾对我提及,他怀疑南禺并未凶手,而那个真凶,应该就在其余几个夫婿候选人中。”
千灯对崔扶风说明来意,将手中册页放在几上,道:“如今南禺的嫌疑已证实属于作伪,我想揪出这背后的真凶。但,我手头只有这份简略名册,而崔郎君在礼部负责此事,因此我想,你是否有为更详细的资料?”
崔扶风道:“自然,此事既托到我手中,你这十位夫婿我当然都有了解,每个人我都去家中拜访过,也询问过基本情况。”
虽然,其实他一个未婚儿郎,本不适合担任此事。
但听到同僚们私下将零陵县主的克夫命作为茶余谈资、把朝廷替她广选夫婿之事传为笑谈,甚至押注哪个人能压得住她的险恶命格时,他眼前恍惚出现了那一夜的火光与鲜血。
右半边脸被血污遮蔽的少女,站立在乱军面前,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大睁着,直面叵测命运的来临——
而他,就是改变她命运的元凶之一。
他去找了尚书令,主动承揽了帝后交给礼部的这个烫手山芋。
虽然完全可以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即可,但,拿到初选的百余人名单后,他花费了一年多时间,在衙门繁忙的事务之余,陆续筛选出三十六人,又挨个走访,结合多方考虑,才确定了最终的十人名单。
所以他可能是,这世上最熟悉她这十个候选夫婿的人。
扫了她摊开的苏云中资料,崔扶风很快回忆起自己走访过的情况。
“苏云中原籍甘州,二十年前举家搬迁来京,邻里对他们一家风评相当好。苏家先祖曾有多位出仕,只是这一辈已家道中落,甚至可说窘迫,因此苏云中读书不多。但他颇有侠气,前年曾帮官府擒获了一伙大盗,经表彰举荐,如今在左监门卫任令史。”
他来参选她的夫婿,理由显而易见——
家境艰难,做一份没有前途的微职,父母连筹措彩礼都不易,娶妻生子怕是很难。
因此,即使面对全京城人嘲笑的六亲无缘克夫命,可只要娶了她,便能有明晰的婚姻、顺遂的官途、王府的富贵荣华……起码少走四十年的弯路。
但,千灯并不觉得意外,亦不感到难受。
毕竟,这十人中,大部分人都是抱着这般目的来的。
她的眼前,出现了刚刚苏云中询问玳瑁与兄长的事情,不知怎的,心口忽然一动。
在王府中时,苏云中也曾因为他的妹妹,而和金堂起过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