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伯父没在意他说什么,疾声催促道:“你这什么态度?全靠孟家你才能入国子监、成为县主夫婿候选,如今族中出事,你对我们就这态度?”
“是啊,我可真是要谢谢族中的大恩大德。”孟兰溪微微一笑,转身便向外走去。
孟伯父察觉出不对来,问了一声:“学堂不在这边,你来找夫子是做什么?”
“我要向国子监告一段时间的假,先去北衙禁军帮忙,在营中暂任军医。”
“什么?你……你糊涂啊!”孟伯父气得跺脚,愤愤道,“国子监生是将来的文官种子,你才有成为县主夫婿候选的资格。如今你跑去军营中做军医打杂,你这不是自贬身份么?县主还能把你这种人看在眼里?”
孟兰溪却仿佛没听见,只问:“不知族中有何要事,需要召唤我回去?”
孟伯父这才想起要事,也顾不得谴责他了,忙忙拉他直奔孟家族居的永达坊。
刚入坊门,未到巷口,便听得一阵鬼哭狼嚎,号丧叫屈声响成一片,显然场面十分壮观。
孟兰溪不无幸灾乐祸,施施然进内一看,族老们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跪了一地,族长正率领着几个德高望重的叔伯辈在扯祠堂墙壁上张贴的东西。
过去一瞧,一张张贴的全是旧年账目,正是族老们当年侵吞弱势族人财产、欺压孤儿寡母吃绝户的罪证。
也不知这些东西是在哪儿、被什么人找到的,连三四十年前族长与堂兄把小房财产二一添作五的去向和分割办法都笔笔记录在案,再清楚明白不过。
如今孟氏宗祠边早已围满了过来看热闹的人,不是嘲讥嗤笑就是指指点点,孟氏一族这回算是把百年的脸都丢尽了。
一见孟兰溪露面,立即有好事者指着族长手中那叠纸,说道:“傻小子,快去瞧瞧你家的账目!可怜呐,孤儿寡母投奔宗族,结果族田收益中原该你们的例银,全被你大伯一家联合族老们侵吞了,加起来不过拿了他们指缝间漏的十之一二!十余年哪,你们娘俩真是受苦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情?”孟兰溪脸上露出些敷衍的错愕神情,却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激愤去质问,反而饶有兴味地欣赏起几张贴得比较高而尚未被撕掉的那些账目,看看有没有人比自己还惨的。
这手段,这清楚打击的模样,很像一个人的手笔啊……
他心中想着,回头看着人群后看去。
纷纷扰扰的街巷之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巷口。
马车并不起眼,普通的青篷黑木车身,但此时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了车内静静查看外间的一抹面容。
只泄露了一弯脸颊,他便已认出了这深刻于心口的弧度,心下涌起难言的欣喜。
抛下祠堂中激烈的叫骂嘶打声和争辩赌咒声,他穿过喧闹拥挤的人群,走到马车跟前,仰头望向车内那条依稀的身影:“县主……”
第四十二章 兴师问罪
车帘被随行的侍女掀起,千灯显然正在等他,在他呼唤之际,便已从车上下来了。
车夫设好了车凳,孟兰溪抬高双手去迎接她,让她搭住自己的手下了车。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微波动:“多谢县主为我和娘亲讨还公道。”
“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崔少卿愿意帮你,所以寻到了些陈年旧账。”她声音也压得很低,却无法遮掩其中的温柔抚慰之意,“走吧,你们母子这十余年受的委屈,昌化王府今日替你们讨还。”
陈年丑事被当着全长安的人翻出,孟氏全族上下灰头土脸。如今县主又亲自过来替最大受害者孟兰溪撑腰,家族中人都是战战兢兢,连迎接县主入堂上座的人都绊到门槛,差点摔个狗啃泥。
千灯径自在主座坐下,接过奉上的茶水闻着香气,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启唇啜茶,只面色微沉。
孟家人在堂前站了一地,哪敢出声。
许久,族长才壮起胆,颤颤巍巍地拄拐走到千灯面前,躬身道:“县主大驾光临,我孟氏全族得沐辉光,不胜惶恐。不知县主可有何吩咐?”
“不敢。孟氏一族以耕读起家,起于洞庭、盛于中原,如今已是氏族中颇有名望之家。因此朝廷亦为我择取了贵门中子弟为夫婿候选之一。”
千灯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听出自己话语中不满之意。
“我本以为朝廷及昌化王府择选孟氏子侄为候选,你们孟家定会感怀恩德,好生照料候选人,谁知今日才知,孟氏一族竟如此苛待我昌化王府的夫婿候选人,欺辱孤儿寡母、苛待单薄族人,不知你全族上下是否将礼部、内宫局及朝廷放在眼里,又将我昌化王府和零陵县主置于何地?”
“县主息怒!我孟氏家风不正,实是我年老昏聩,无力打理族中大小事务,以至于让族中幼弱蒙受欺凌,老朽有罪!还望县主息怒,我孟氏定当严厉整肃门风,绝不纵容过错之人!”
老族长老泪横流认错,孟氏族人们瑟瑟发抖纷纷附和。
千灯神情稍霁,道:“既然如此,孟兰溪之事本县主就先不上报朝廷了,相信你们族中定会尽快肃清这些不良风气,免得长安乃至天下百姓戳你们孟氏的脊梁骨。不过,这些年来他们母子的委屈,也不能白白受了……”
“是!是!孟氏一族愧对朝廷、愧对列祖列宗,定当竭力弥补,即日起便重理族中账目,查清这些年亏欠的种种,一定让十二郎满意,让县主满意!”
千灯终于颔首,抬眼看向立在身侧的孟兰溪,朝他微微一笑。
孟兰溪望着她清浅的笑容,本想还以自己最擅长的那种温良恭谦的笑——那是他从小养成的、最利于一个孤苦孩童生存的对全世界讨好的姿态——
可最终,他没能将那程序化的笑表演出来。
他抑制住眼中涌上的温热,紧抿双唇,忘记了自己最讨人喜欢的那对酒涡,只向着县主深深俯首,表示致谢。
喝完茶后,千灯并未离开,抽空叫了孟伯父一家人过来,问询了些孟兰溪小时候的事情,顺便看了看他们母子住过的地方。
其实伯父一家收留他们母子,也就是丢在后院给口饭吃。而且因为孟夫人过于美貌,遭受伯母忌惮,因此境遇更差,当初那狭窄低矮的房子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
见县主神色难看,孟家人两股战战,千灯回头示意孟兰溪:“我看族长族老们年纪大了,还是不用陪我了。你久不在族中,就与他们先下去,在外间叙叙话熟络熟络吧。”
待孟兰溪与众人离开,破败偏院中只剩了孟家伯父伯母,千灯说话便也直截了当,懒得与他们周旋:“今日此来,本县主想了解一些孟郎君的身世,两位是他的亲戚,当初他们母子又寄宿于此,想必你们应当是最清楚的。”
“是,是,县主请问。”孟伯父心口发怵,忙不迭解释,“外间的诋毁县主不可尽信哪,我们哪会贪墨族中那么多份例,他们母子吃的穿的我们都如常供给,不敢亏待的……”
千灯懒得听他这些,问:“关于孟兰溪的母亲,你们可知道具体的情况吗?”
这夫妻俩一听这话,不由面面相觑,伯父迟疑道:“说起来,弟妹的来历,我们还真不清楚……就记得十八年前我堂弟独自去西北贩茶,回来时带来了她,说她孤苦无依,因此跟了他,两人在宗祠上了香磕了头,草草过了明路,很快就一起回洞庭老宅那边去了。”
孟伯母撇嘴道:“到年底吧,喜讯就传来了,说是生了个娃,就是十二郎。”
西北苦寒,商队一般在四五月之后才会有来往,看来,与千灯的猜测相同,孟父孟母成亲之前,孟兰溪已在腹中了。
她也不提此事,只问:“那么,孟夫人又是何时带着孟兰溪到长安投奔你们的?”
“是……十三年前吧,那时十二郎大概六岁,连日暴雨,山体滑坡,我堂弟、堂婶、屋宅、茶园全都被埋了,田产俱没,孤儿寡母投奔主家来了。因我与堂弟家关系最亲近,家中也还算宽敞,族里便将他们母子托给了我……”
说到这儿,孟伯父看看面前逼仄的两间破房子,再厚的脸皮也忍不住臊得慌,声音也低下去了。
孟伯母却理直气壮道:“我家养他们母子在这边住了四五年呢,后来弟妹就带孩子搬出去了,从没感念过我们的收留,逢年过节也没来走动过,跟断了亲似的。所以十二郎后来怎么样,我们是真的不太清楚。”
孟伯父暗暗瞪了妻子一眼,赶紧补充道:“他们母子在这边,我们给吃给住,也不曾短过衣食。给我儿永顺买果点时,也总会给十二郎留一份的,没亏待过他!”
千灯一哂,心知那不过是孟永顺吃剩下的,也算是他们对孟兰溪母子最大的恩赐了。
“说起来,我倒听到一些坊间的传言。听说当初因为你家不容,所以孟夫人才带着孟兰溪出走的?”
孟伯父后背一凉:“县主说笑了,怎会有这样的事情!当初那事……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