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几位主事也赞成他的提议,毕竟前些年就有镇河的神兽在水中被反冲到上游去的先例,如今下游委实没有踪迹,不如改变方向打捞试试看。
眼看天色不早,峡谷地势复杂,短时间内肯定没有结果,崔扶风劝千灯先行回府,一切等有了下落再说。
等他们回到昌化王府,璇玑姑姑急急迎了上来,面带迟疑地告诉千灯,孟家的人过来了,听说正是孟兰溪的伯父伯母。
孟兰溪出事已有两日,孟家自然已经知晓此事了。
崔扶风看向千灯,低声问:“县主要见吗?”
他的意思,自然是由他出面打发走孟家人,免得惹她增烦忧。
千灯摇了摇头,说:“见一见吧,我看看孟家的态度。”
她走到花厅外边,听到孟伯母正啧啧感叹:“不愧是王府啊,这气派普通人哪见过……哎当家的,你说永顺回来后,能不能拿回属于他的位子啊?”
“上次县主既然特地降临咱们家中,还多番询问永顺情况,明显还是倾向咱儿子的。”孟伯父今日有了什么倚仗,语气颇有信心,“就算那小子命大活下来,定然也不是囫囵个的了,到时候破了相、残了废了,拿什么跟永顺争?”
花厅陈设华贵,看来装潢严密。这对夫妻坐在角落,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说话无人知晓。却不知这角落正是外间拐角,嘀咕的话顺着窗棂镂雕,一字不漏传到了外间千灯的耳中。
琉璃又惊又怒,一想到孟兰溪生死未卜,他的亲戚却还打着如此算盘,气得抬手就要狠捶漏窗,吓死他们。
千灯抬手止住了她,面色微沉地进了花厅。
孟家伯父伯母赶紧上前,满脸堆笑:“县主真是大忙人,我们等了半天可算见到您,切记要以身体为重啊。”
千灯不紧不慢在厅中坐下,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缓缓啜了两口,才问:“二位今日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哦,就是我儿永顺,他……”
孟伯母的话刚出口半句,孟伯父毕竟比她老成,干咳一声止住她的话,赶紧道:“听说兰溪这孩子投笔从戎,到军中历练去了,这本是好事。只是昨日又听说他追击乱兵时出事了,不知现下如何了?”
他询问着堂侄的事,脸上也表演着关怀,可惜千灯懒得理会,只淡淡道:“此事北衙禁军与工部联手在搜寻,相信不日便有下落,二位无须挂怀。”
说着,她抬眼看向孟伯母:“你适才说,你儿子孟永顺怎么?”
孟伯父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恭谨奉上:“前次蒙县主垂询,说永顺若有新的信件过来,可拿给您看看。这不,今日刚接到他的来信,赶紧上呈县主。”
“哦,二位有心了。”千灯接过信封,抽出来看了看。
信件字迹与上次所见到的差不多,上面寥寥数语,提到自己近日出门,结识了一位外地名士,学问精深,又在京中人脉广阔,决定拜其为师,随他去山中结庐求学云云,不出一年半载必有所成。届时有此终南捷径,回京定能光耀门楣,请爹娘安心静候。
落款是在一个月前,按照路程来说,这封信送达速度正常。
字迹与前次相同,墨迹犹新。
但这信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与他那差劲的字体并不相配。
千灯不动声色地拿着信背转身,假装在窗口细看,手指轻弹纸张。
在窗外斜射进来的日光中,有稀薄的粉末自纸上飞起,落在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朱红窗棂上,形成极薄的一层淡黄粉末。
——是松花粉。
弥漫于此时此刻长安郊外、令营中诸多士兵流涕鼻塞需要求医的花粉。
她屏息静气,细细地查看信上字迹边缘不自然的飞白痕迹。
那不是笔尖墨水缺少而造成的痕迹,而是字的边缘因为纸上那些细微的粉末而形成的微不可见的留白。
粉尘状细微缺口,证明了这些字是在沾满了松花粉的纸张上写成的。
松树的花期短暂,今年江南西道又有寒潮,花木迟发。一月前的洞庭一带居然如此凑巧,刚好也和京郊一般,有了如此丰沛的松花粉?
第五十一章 童年
但,也只是千灯十分短暂的一闪念而已。
在松花的香气中,千灯神色如常地将信递还给孟家二人,淡淡赞了声:“令郎寻得名师,本县主十分欣慰,那就静候他学成归来了。”
孟氏夫妇笑逐颜开,连声道:“我儿一向上进,绝不会让县主失望的!”
千灯淡淡一哂,话锋一转,提起了他们卡在喉咙不知如何开口的事情:“说起来,孟兰溪此次坠崖,我是亲眼所见,如今踪迹无寻,怕是凶多吉少了。”
孟伯母心下暗喜,忙道:“县主切勿担忧,兰溪这孩子若有县主夫婿之份,定能安然无恙回归。若是真出事了,那也是命中注定,无可奈何。”
“可他是你们孟家送来的儿郎,本县主也一直觉得孟氏耕读家风,背景干净,对我昌化王府来说是不错的选择……”千灯拉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一丝烦恼神情,“不过,他毕竟父母双亡,在族中也没有倚仗,若是你家能有更合适的人选补上,那也好对朝廷交代……”
听她这口风,孟氏夫妇脸上狂喜神情难抑,明白县主其实是在暗示他们,若孟兰溪没了,他们儿子大有希望。
“县主,不瞒您说,实则我家永顺当初本就是您夫婿候选,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在遴选夫婿之前出事呢?”孟伯母立即嚷嚷起来,“此事唯一从中得利的,只有孟兰溪,我看他表面温顺,实则内藏奸诈,怎配做县主夫婿!”
“可事到如今,出现在我夫婿名册上的孟家人,确实已经是他了,木已成舟,怕是很难有转圜余地了。”千灯站起身,拂拂衣袖道,“让你儿子好好攻读吧,孟兰溪若是成了我夫婿,自然有朝廷恩典,起码也是五六品朝臣,日后定会关照你们的,你家好日子在后头呢。”
眼看县主在侍女们的簇拥下便要离开,孟伯母想着那唾手可得的功名,心头火热,急不可耐地连扯孟伯父衣袖,示意他赶紧开口。
孟伯父一时犹豫,张了张口却不敢出声。
就在千灯一只脚迈出门槛之时,孟伯母一急之下,脱口而出:“县主,民妇有实情要禀报!那个孟兰溪他……他并非我孟家人!”
此话一出,厅中顿时静了一瞬,就连窗外一直嘈杂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叫。
千灯不动声色,收回了迈出门槛的脚,缓缓转头看向这对夫妻。
孟伯父瞪了妻子一眼,但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向着千灯行礼:“请县主禀退闲杂人等,草民有要事禀报。”
千灯就等他们这一番作态,立即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待厅中只剩了他们三人,才取过案头尚且温热的茶轻嗅着,低垂双睫:“怎么,听你们的意思,孟兰溪身世有问题?”
“唉,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心中一想到此事,总觉得难受,思前想后,还是趁现在尚未确定,禀明县主为好。”孟伯父一脸恳切,说道,“其实当年孟兰溪要上族谱时,有许多人是反对的。县主不知,当年我堂弟带着弟妹从西北回来后,成亲不过六七月,便生下了孟兰溪,这从日子算来,肯定是不对的呀。”
袅袅茶烟遮住了千灯的神情,只听到她口吻淡淡:“或许他们在西北已经私定终身,虽然说来不好听,但依然是婚生子,怎会不是你孟家的血脉呢?”
孟伯父面露迟疑之色,而孟伯母早已脱口而出:“县主有所不知,我堂弟曾经丢弃过孟兰溪!若是亲生的,他怎么会舍得呢?”
骤然听到此事,千灯一时错愕,抬眼看向他们。
一见县主果然在意,丈夫也闷不吭声,孟伯母更加眉飞色舞:“真真儿的!当年我们回洞庭老家,结果正逢那孩子走失了,弟妹跟疯了似的整日在外寻找。我们便与堂弟商议多找点人手,结果堂弟阻止了我们,说那孩子看着碍眼,他不想要了。我们一听也心里有数,就都不吭气了。”
千灯料不到孟兰溪年幼时竟有这般遭遇,问:“但,后来我看孟兰溪不是还好好地随母亲进京吗?”
“嗐,孩子丢得太近,被附近村落一户人家带走了。结果被熟人看到,回来跟我那弟妹说哪村哪家捡了个娃儿,看着跟她儿挺像的。弟妹当时就跟疯了一样跑去寻,我们也跟着去看了一场热闹。”
说起当年的事,孟伯母颇有点眉飞色舞样:“那家人吧,自己有俩孩子了,白捡个六岁男娃也懒得伺候,见他不听打骂,就丢到牛圈任他哭闹去了。我弟妹过去时天都黑了,下雪天牛棚漏风,小孩冻得抱着牛发抖呢,全身滚得都是牛粪泥巴,我弟妹硬是把他背回来了。”
说到这儿,孟伯父暗地踢了一下她的脚跟,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忘形了,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哎,他们母子当时看着是真可怜,可也没辙呀,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儿子呢?更何况还是在西北被一群乱兵糟蹋了生下的,连谁的种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