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尚未落定之前,她最重要做的,是先揪出眼前案子的凶手,确证府中与乱兵勾结的人是谁,那才是寻出杀母真凶的正确道路。
没有辜负千灯的迫切期望,很快,寻找冯翊之事就有了下落。
简太平熟知水性,带着水部的匠人们朝上游搜索,果然顺利找到尸身。
接到消息,千灯立即赶往峡谷溪涧处。
崖壁陡峭,虽有凌天水和崔扶风同行相护,千灯也一直扯着草根树枝,但在最陡峭的地方还是难免滑跌了几下。
等下到溪谷中,她看见大理寺衙役及仵作早已赶到,石滩平地上摆着一具残败的男尸。
泡在浅水中两三日,他身上衣服残破,肌肉溃烂腐败,水下有鱼虾啄食,岸上有豺狼啃噬,早已只剩了血肉模糊的骨架。
但从仅存的轮廓来看,尸体身份大致可辨,确实是冯翊无疑。
简太平比划着现场痕迹,向千灯说明,死者系从崖上坠落,被涡流卷入后逆冲往上游,按照水势回环角度看,从山崖至此没有疑问。
而仵作们验尸后确定,按照肌肉腐烂程度来看,尸身的死亡时间可以确定属三日前,也就是千灯与其他人目击他们坠崖之时。
看来,冯翊系当日坠崖落水死亡无疑。
“只有……这一具尸身吗?”千灯回望着峡谷溪湾,声音有些微颤。
“确实只有冯翊的尸身。”崔扶风走到她身边,示意她小心脚下的乱石,“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形来看,从这么高的山崖坠落,孟兰溪又不如冯翊强壮,能生还的机会极其渺茫,怕是……”
“怕是他的尸身未能被水冲到岸上,如今已经静沉水底了。”身后传来凌天水的声音,只是一贯沉稳有力的声音,如今也是显得气息凝滞。
千灯回头看他,顿了片刻,才低声道:“未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还没寻到踪迹,我相信孟兰溪就还在世上。”
崔扶风轻叹一口气,吩咐大理寺衙役们不要松懈,并请简太平带着水部众人继续沿着峡谷搜寻,必要时做好防护下水看看,务必要寻到孟兰溪的踪迹。
等一切吩咐完毕,他回头见千灯与凌天水相隔半丈立于溪边,都望着水面却不说话,两人之间似乎翻涌着些古怪暗潮。
想到他们之间那曾经异常的氛围,又想到上次破庙验尸后两人明显不对的气氛,他只觉心绪复杂难明。
走到二人中间,与他们一起沉默了片刻,他问:“这案子走到现在,好像越发扑朔迷离。金堂之死不但没有头绪,漕渠的尸身也确证并非苏云中,再加上如今孟兰溪又出了事……县主,你觉得纪麟游那边,还能翻案吗?”
千灯没有回答,只转头看向凌天水,问:“凌典军认为呢?”
凌天水声音微显僵硬:“按照之前查证的诸多迹象来看,纪麟游的嫌疑确实是最大、也是唯一的。但如今案情推进,新线索呈现,我有点不确定了。”
千灯望着他的目光中似含着幽凛火光:“说说看,你不确定的原因是什么,如今又是什么人进入了你的考虑范围中?”
他却不说话,只定定看了她许久,才道:“我确实在怀疑一个人,但目前只有怀疑,尚未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也并无任何凭据与把握,还是先保留为好——我想,等证据浮现,县主心下自然有数。”
千灯垂下眼,转而看向面前的峡谷激流,良久才说:“好,既然如此,等我查明真相之后,再与你对照看看,究竟我们所认定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沿着峡谷曲折险峻的路再爬上去。
在爬到之前滑跌过的陡峭处时,千灯正提起精神防备,却见树上已经绑好了绳索,她拉着绳子借力,很快便攀上了崖顶。
见下方老魏和小魏父子在收拾绳索,千灯便问跟上来的马校尉:“这几日辛苦你们了,之前清理坍塌的寺庙时,我记得你与英叔、魏叔他们也都在帮忙?”
马校尉忙应道:“是啊,不过庄子上事情多,英叔前日便回去了,倒是老魏他们父子一直在忙前忙后。”
千灯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凌天水。
凌天水显然知道她的意思,淡淡问:“县主是不是奇怪,我当初为何不肯收小魏入北衙禁军?”
别说千灯了,就连马校尉也竖起了耳朵,对此事显然十分关注。
千灯道:“我看小魏品行端正,身手也矫健,又是我父祖旧部下,在军中当个士卒应当是合适的。”
“不,他不合适。”即使看到老魏父子已经上来了,显然也会听到自己的话,但凌天水毫不留情,“知道为何禁军多用富家子弟,不用乡下平民吗?”
此话一出,马校尉和老魏等穷苦出身的人都是脸色难看。激愤之下,马校尉更是悻悻开口道:“原来凌司阶还有这样的成见!既然如此,那我们一群老伙计便为小魏谋谋其他出路,实在不行,替王爷世子守山陵也可!”
“小魏年纪轻轻,不适合守陵。”千灯说着,又示意凌天水,“而且他现在也不是凌司阶了,是昌化王府的凌典军。不知按照王府的规则,小魏能入你的眼,来当侍卫吗?”
“也不能。”凌天水毫不留情道,“虽然他看来身体尚高大,但他这是仗着年纪轻,用菜面养出来的,和军中吃肉长大的不一样。”
小魏满脸不服气:“可凌司……凌典军之前在比试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些吃肉长大的子弟,好几个都败在我手下了!”
就连崔扶风也打圆场道:“千年前曹刿便道,肉食者鄙,可见饮食粗细并非取士标准。”
凌天水不置可否,只问小魏:“你们父子之前说会尽快帮县主清理寺庙废墟,但后来我看天擦黑后你们便到庄子歇息了,是么?”
马校尉不满道:“天都黑了,啥也看不见,怎么清理?”
“很少吃肉的人,即使外表如常,可一到夜间,眼睛便会看不清楚,谓之夜盲。我在西北的时候,很少见人有这般症状,因为西北饮食多牛羊内脏,是以士卒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但中原饮食习惯不同,军中不少士卒如此。”
夜盲……
千灯若有所思,与崔扶风对望一眼,继续聆听下去。
“而御林军负责的是皇城防守,昌化王府的侍卫亦需防护王府安全,二者都有频繁的夜间巡逻任务。小魏纵然身手还不错,但夜间视物不明,必然耽误职责。尤其肩负守护贵人之任,一旦出事,可能全家招致祸患。因此我认为,他不合适。”
第五十六章 天壤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是哑口无言。
许久,老魏才讪讪问:“那……我儿以后多吃肉,是否能好转?”
“这得长时间一直保证吃下去,才能维持住。可据我所知,你兄弟三人在黄沙谷之战后,只剩你一人生还。军中虽有抚恤,但你兄弟加起来有十余个孩子,还有老父母要奉养,家中唯有那几十亩田地,能糊口便已是不易,小魏可能在全家这样的境况中,一个人长期吃独食吗?”
不必多说,小魏已经断然摇头:“算了,我……我会另谋出路。”
老魏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虽有沮丧,但还是对凌天水道:“凌典军,之前我们一群老伙计错怪了你,以为你是有什么存心,现下老汉向你磕头认错!”
“无妨。”凌天水拦住他,轻描淡写道,“不过你们可先回家等候,这两日消息应该就会到了。”
魏家父子不解其意,马校尉带着羞愧帮他们问:“什么消息?”
“最近北衙要派个人驻守延兴门那边,要在那边食宿两三个月,处理一些烦琐小事。军中那些老油子都不肯去,我看小魏行事慎重,便向他们介绍了你。那边供三餐伙食,你发了俸禄也别全拿回家,留点给自己买羊肝之类,过段时间调养回来后,便可顺理成章将你调回北衙禁军,日后的路子你自己走,别辜负了你爹和一帮老伙计。”
本已失望的小魏顿时喜极而泣,被他爹按在地上笨拙地磕头谢过了凌天水与千灯后,赶紧顺着山道一溜烟跑回家去,那步伐看着比兔子还轻快。
千灯笑了笑,目光从小魏的身上拉回来,看向身旁的凌天水,欲言又止。
凌天水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淡淡道:“王爷和世子若是还在,应当也会如此。”
千灯默然点头,一路无言。
等来到庄子上,千灯见到英叔,便谈及魏家的事情,让他放心小魏的前程。
英叔自然也记得,自己因为这件事而对凌天水有过芥蒂,不由尴尬又自责。
阿忠也唏嘘道:“确实,富贵人家与普通人家,委实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
旁边英嫂子只听到大概,便接口道:“但大部分东西大差不差,一眼看着也就明白是干什么的。”
玳瑁还在庄子上打理父亲的后事,知道县主过来便赶来伺候,一听她这话,笑着抢白道:“还说呢,之前咱们把梅瓶当花瓶,还得是璇玑姑姑指点,才知道闹了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