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主要酒瓶子和花瓶儿器型相像,我们没见过的,一时哪懂得区分?”英嫂子也不由笑了,又道,“或许其他东西也有弄错的,不过只要差不多,咱们糊里糊涂一样用,没大碍的。”
千灯一边听她们闲聊,一边想起璇玑姑姑之前给她讲过的竹丝纱之事。
其实不止贫穷人家不懂富贵人家,她这样娇生惯养的王侯贵女,也并不懂普通人的生活。
也因此,有很多事情,别人看来是寻常,但其实她并不了解。
走入自己歇息的院子中,坐在之前坐过的榻上,她望向之前郎君们住过的屋宇,下意识喃喃:“并不了解……”
就在这一瞬间,似有一线亮光劈开她面前的混沌,将她脑海中一直追寻不得的迷惘击碎。
器型相同……大差不差……她不了解的寻常生活,寻常人不了解的她的人生……
目之所及的一切东西仿佛都翻转了过来,让她盯着面前的房屋呆了一瞬,猛然转身出门,疾步朝着当晚郎君们住的小院走去。
玳瑁和英嫂子不明所以,茫然地小跑跟了上去。
凌天水如今是王府典军,正在庄子上查看一应防范事宜,不在面前。独留前院的崔扶风见千灯匆匆出来,便追上去问:“怎么了?”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来,又转头问:“英嫂子,当日璎珞姑姑查点乱军那边缴获器物后,是不是造了一本册子?”
“是,就放在我当家的那边……”
“你去取来,我要看看。”
她直奔金堂屋内,将封闭的门一把推开,让日光照到黑洞洞的屋内。
英嫂子匆匆拿来了器物册子,让千灯对照。
她翻阅册子上记录的此屋物什,与崔扶风一起对照查看。
放在这屋内的杯子,原是一对刻麒麟青瓷杯。但这对杯子一只在孟兰溪来闹事时摔破了,另一只则摔碎在了纪麟游的后窗外,因此如今屋内并无杯盏,就连茶壶也被送去大理寺检验后封存于证物房了,桌子上只剩了一盏已经烧干的油灯。
那是一盏普通的越窑青瓷灯盏,扁圆如一个碗碟,碟子正中是安置灯芯的小凸起,边缘有方便人拿取的托儿,与外间普通的油灯并无任何区别。
对照着册录,他们清楚看到上面记着,放在这个屋内的,原是一盏邢窑高脚灯,与如今放在屋内的青瓷灯盏,从形状、颜色到纹饰,与邢窑高脚白瓷灯没有任何关系。
“咦?这是咱们庄子上日常用的样式啊。”英嫂子拿起灯盏看了看,有些错愕,“可我虽然忘记当日这里放的是什么灯盏了,但给郎君们的都是样式好看别致的,不是这般粗用的东西。”
玳瑁在旁提醒:“英嫂子你忘啦,当晚金郎君和孟郎君起了争执,之前那盏灯被摔坏了。这是我们后来临时拿过来给金郎君用的,自然是庄子上常用的东西啊。”
“难怪呢,是了是了!”英嫂子恍然大悟。
千灯却只略一思忖,转而向孟兰溪住过的屋内走去:“走吧,去看看那边的灯是什么样式的。”
推门进屋,不大的室内一览无余,放在桌上的一壶二杯和油灯依旧还在,邢窑白瓷杯壶,配着邢窑白瓷高脚灯,看起来跟一套似的。
可是,千灯的目光从白瓷高脚杯转到册子上,缓缓念出了自己意料中那盏灯的名称:“西首第二间房,设邢窑白瓷壶一、杯二;高脚白瓷莲花纹灯一。”
听到她念出来的莲花纹瓷灯,英嫂子一拍脑袋,说道:“可不是么,当时虽然匆忙,但那盏灯儿我还记得,所有灯盏里就数它精致,脚高高的,白瓷透亮,周边刻着莲花纹,口沿还描金呢……”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桌上这盏虽也算得上精致,但上下左右通身都找不出莲花纹样的瓷灯上,面露迟疑之色:“怪了,这盏灯,和我记得的那盏好像对不上啊……”
“是的,确实对不上。”千灯合上册子,抬眼与崔扶风对望。
崔扶风眼神复杂,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县主的意思是,纪麟游杀害金堂只是被人设计的假象,真正的杀人手法,其实出在那盏油灯之上?”
千灯点头,一言不发地再瞧了那盏灯一眼,转身走出房间,示意将门重新锁好。
见她神情沉沉的,玳瑁有些担忧,忍不住问:“县主,这个灯盏和原来的对不上……要紧吗?”
“要紧。”千灯低低的,以她听不清的声音说,“因为它,决定了两位郎君的生死。”
崔扶风看她的神情,知道她已理出了本案的一切来龙去脉。
他陪着千灯回到屋内,问:“是否让凌天水过来,我们商议一下?”
“不。今日我们发现的所有事情,不要对他透露。”千灯却毫不迟疑道。
崔扶风望着千灯脸上略显冰凉的神情,缓缓明白了什么:“这么说,凌天水他……?”
千灯点了点头,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低声说:“我现在心里很乱,我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该怎么办?”
第五十七章 入局
有一瞬间,千灯甚至有点懊悔,觉得或许自己不应该再追查下去,如今到了这般局势,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扶风望着她,目光与她一般紊乱,喃喃道:“不可能,凌天水怎会如此?他是……以他的身份,他不可能入局的。”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即使一直克制着不去探寻凌天水身份的千灯,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在朔方军那边,是什么人?”
崔扶风深深望着她,想着那一刻她留在凌天水衣上的泥印,想着他们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对望的那一瞬,一时之间因为心口的悸动,那三个字差点要冲口而出。
但最终,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换成了含糊的五个字:“很重要的人。”
千灯自然知道,以凌天水的能力,以他过往中隐约展现的背景,还有他那凌驾于人的气势,甚至曾让她无数次联想到临淮王,绝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无论如何、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应该这般做。”千灯回想着案子中的种种细节,只觉胸口闷痛,曾经盘踞于心口的信赖有多少,如今化成的愤懑就有多少。
他曾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顾一切想要托付一切的人。
所以当他坍塌的时候,她也是这世上最悲恸难过的人。
崔扶风想要安慰她,可几番启唇又消弭于无声。
最终,他只道:“不管县主准备如何应对,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但是县主,有些事情你若强硬公开的话,恐怕会太过艰难,不如换一种解决方式。”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强迫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慢慢回答:“好……我会考虑,尽量私下解决。”
她深深地呼吸着,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外面凌天水布置好了防卫后,大步向这边走来的身影。
他抬起眼,透过窗户看见了她。
于是,那双玄豹般凌厉的眼在不自觉间变得柔和下来,周身凛冽的气息也逐渐消弭。
即使他未曾泄露笑意,可千灯已经在期待他双颊那对深涡。
一瞬间恍惚,她仿佛看到了那一日凌天水进府的情形。
秋末日光黯淡,他从阴翳彤云下行来,如一股锋利的风迫人而来——
像一把利刃,深深切入了她的心中,也切入了她的人生中。
可留下的是伤痕,还是烙印,却无从得知。
崔扶风在旁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想着是否要帮她掩饰一下。
而她已收敛了所有恍惚神情,面色如常地站起身,迎接凌天水的到来:“凌典军,我正想起一事,要交托你呢。”
“怎么?”
“还是黄沙谷之事。我想着纪麟游一直僵持,不肯招供,大概确实以为黄沙谷一战是金家从中作梗。”千灯露出恰到好处的烦恼,“如今你既然已经是我府中典军,太子从兵部那边拿的许可也到了,你还是尽快将当年事查证一下吧,务必要快速。”
此事凌天水自然一口应承:“行,我明日便过去。只是那场大战牵涉太多,又卷帙浩繁,恐怕要些时日才能彻查清楚。”
“我不管,给你七天……五天时间吧,你这几天就泡在兵部,将一切查清楚再回来。”千灯不容他反对,径自道,“如今你是我府中的典军,这事总得你替我去办,不然我岂不是白白调用你啦?”
这近乎霸道的命令,让凌天水微皱眉头。但最终,他没有拒绝,只道:“那我尽量。”
“多查个三五日也无妨,总之你一定要全力投入去办。这样吧,你尽管去点府中最得力的侍卫,我都配给你,随你去办事。”千灯哪会容他拒绝,深深望着他道,“凌典军,这是你到王府任职的第一件要务,望你务必悉心办好,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她凝望交托,凌天水如今又已是王府典军,终究无法推脱,最终,他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