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以为县主夫婿是什么?他不想要就退出,想要就来索求吗?”孟兰溪眼中闪过一抹狠戾,盖过了他所有的畏怯痛苦,仿佛终于显露出他一直刻意隐藏的本性,“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也敢来威胁我!”
看着他近乎偏执的恨意,千灯问:“想必,那时候就是太子殿下要到我府中祭奠、厨房请你代为帮忙准备看菜染剂的时候吧?我记得所有的看菜中,只有弄玉吹箫引凤用到大团银红,其余的都不过用银红些微点缀,想必这就是你寻到的下手机会?”
“是,我告诉他会帮忙将实情转告县主,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后,让他在东角门等候县主的信物。王府规矩森严,县主不便直接表态,但她的意思会放在吹箫引凤之中,到时候他一试便知。”
于是那一夜,昌化王府东厨分发祭品,早早候在抢“福禄”人群之前的孟永顺,自然而然夺得先机,一眼便注意到了七十二素蒸音声部中最为鲜亮显目的红衣弄玉,认定这“吹箫引凤”便是县主给他的答复,将其抢到了手中,喜滋滋地挤出人群。
但东西到手,什么叫“一试便知”呢?
左右琢磨不出这面点的奥秘,他自然会掰开来查看里面是否有东西,显然,看菜里面一无所有。
于是,他一是揣摩着县主的意思是不是让他尝试一下,二是在门外等了那么久,腹中自然也早已饥饿,便将刚蒸出来的暄软面人吃掉了。
乌头的毒性发作很快,他只来得及走到离开化坊不远的漕渠,便毒性发作,吐血僵麻,跌入水中。
可惜他未能如孟兰溪所愿,无声无息死在长安角落中。
在即将沉没之前,他满怀怨恨,用尽最后的力气攀着旁边的船身,留下了控诉零陵县主的血书,最终被太子一行看到,掀起了巨大波澜。
第六十四章 第三个死者
这个不动声色狠辣杀人的凶手,此时就静静站在他们面前。
即使罪恶已经被揭发,可孟兰溪只是默然抿唇,深深望着千灯,嘴角那对深深的酒涡隐现。
可在两具棺木的映衬下,那酒涡却毫无半分往日的甜美醉人,唯觉阴森。
满屋的人都因惊诧错愕而紧盯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但最终,凌天水默然绷紧了下颌,默然挡在了孟兰溪身前。
“我知道他罪行累累,其罪可诛。但,请县主恕罪,我……不能让孟夫人在九泉下难以瞑目。”他声音嘶哑道,“我向县主与在场诸人承诺,这世上不会再有孟兰溪这个人,他不会再做任何损害他人之事,以后,会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千灯定定看着他,不知是因为痛惜还是失望,里面再没有过往的情愫,只剩下冷冽的锋芒。
凌天水只觉心口像是遭了重重一击,呼吸微滞。
他听到她的声音,与她的目光一般凛冽:“即使,孟兰溪因为一己之私,而从中作梗,彻底斩断了孟夫人半生的希望?”
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即使早已被她揭穿了两桩命案,可此时躲在凌天水身后的孟兰溪,心里终于升起绝望与恐惧。
他看到凌天水的目光中,原本一意维护的坚定之光开始闪动,虽然不相信,却终究还是问出口:“什么?”
“不然,你以为孟兰溪为什么要杀金堂?他们虽然一贯不和,但并未走到非下手不可的地步。然而,我仔细回想,那一夜在庄子上,金堂曾对我说过一件事——就是那件事,迫使孟兰溪不得不立即下手,不惜杀人也要掩盖自己当年的罪行……”
话音未落,她已抬起手,指向了金敬亭那具已经腐朽的棺木——
“那一夜,金堂说,他七叔的坟茔被冲毁了,他准备回去后就替他七叔迁坟。”
当时他说话时,其他郎君亦在场,此时恍然都想了起来。
“因为金堂之死,所以迁坟之事自然延误了。但,让孟兰溪冒险潜入此间、甚至不惜杀人也要遮掩的事情,我想应该就在这棺木之中,未曾磨灭!”
众人目光不由齐聚那两具棺木之上,面露惊异之色。
“其实,孟夫人的棺木依旧在坟茔中原封不动,所谓合葬之说,只是用来引蛇出洞,诱使孟郎君现身而已。果然,你知晓消息后,立即混入此间,企图焚棺毁尸,看来,你要遮掩的,显然是极为要紧的罪证了!”
随着千灯话音落地,鸣鹫立即跳起来,取过墙角的工具,就去大力顶撬棺盖。
腐朽的棺盖经不起重力,立即便被掀开了一个大洞。
凌天水的目光从孟兰溪那死人一般灰青的脸上缓缓移过,大步走向棺木,看向里面。
棺木中的尸体血肉早已腐融,露出下方的骨殖,赫然乌青发黑,触目惊心。
千灯没有去看,但她早已对经过了然,问:“凌天水,你最擅长检验尸身,告诉我,棺内死者金敬亭,死因是什么?”
凌天水没回答,抓住断开的棺盖用力一掀,让下方的尸骨彻底显露。
他仓促过来,自然没有带验尸的工具,因此只拔出自己随身的匕首,沿着喉口到胸腹一路挑开朽烂的衣物,仔细查看尸骨情况。
半晌,他终于直起身,将匕首擦拭干净,声音微冷:“死者生前中毒,因颅骨后端有撞击痕迹,考虑为中毒后躯体麻木僵硬,因此自高处坠落,头部撞击而亡。”
“中毒后躯体僵麻,意识昏沉……听起来,这毒与金堂、与孟永顺所中的,如出一辙。”千灯说着,看向崔扶风,“崔少卿,你可记得当年金敬亭明面上的死因?”
崔扶风博闻强记,又早已查阅过当年卷宗,立即回答道:“记得。事发于九年前,八月初四清晨。怀真坊旁早起洗衣的妇人们听到桥上马蹄声急乱,正抬头看去,刚巧看见有人骑马坠桥。那座桥距下方高度不小,马上人立时摔得头破血流,气息顿无。坊间人惊叫围拢,闻到他一身酒气,知道必定是醉酒坠马,赶紧将其送到医馆时,气息已绝,未曾进医馆门便被拒入。有围观路人认出他的面貌,是金家七郎金保靖,赶紧将尸身送回了金家。”
“因多人目击是酒后骑马坠桥,医馆又因气绝拒收,八月天气炎热,因此金家仓促收殓,自然也未曾详细检验过尸身,让这一桩意外草草了结。”千灯语音缓慢,却不容置疑,“人人都认为,他是饮酒出了意外,可我记得,金堂父子先后与我提过,金敬亭终得族中允许,离开去找自己属意的女子,是在晚上。但他出事,却是在清晨。而如今他的尸骨也表明,他是中毒后僵麻坠马而死——乌头的毒需要下在饮食中,他在宗祠内跪了两日水米未进,而金堂偷偷给他送糕点也被抓了,那么,他的毒是在哪里中的呢?换言之,他那天晚上,与谁在饮酒呢?”
一片寂静中,崔扶风出了声:“他不是去见面时出的意外,而是在见面回来后才出的意外。”
“那么,会是他属意的女子——直说了吧,孟夫人给他下的药吗?我看不见得。在与金敬亭相识后,她决然带着孩子搬离了寄居的屋檐,证明孟夫人已下了决心。而金敬亭夤夜躲过宵禁巡逻,去了孟夫人那里,深更半夜男女相会,原本不应该有旁人在,但我,却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孟郎君,你曾偷藏过一块玉佩。”
说到此处,她目光从孟兰溪那灰沉的脸上略过,转向崔扶风:“崔少卿,金堂那块玉佩,你可带着吗?”
崔扶风是做事滴水不漏的人,自然早已备好,立时取出递给了她。
千灯将玉佩执起,向众人展示:“这块玉佩,曾为金堂惹来诸多麻烦。首先,是兵匪们所述,此玉属于十八年前死于沙漠的一个回纥相温;然后,鸣鹫王子认出这玉是他表哥之物;紧接着,魏叔他们又认出,这块玉是当年黄沙谷一战,押送延误粮草过来的商队领头人所有。因此那一夜,金堂因为玉佩而四面树敌,却直到遇害,都不知道这玉佩是何来历。”
鸣鹫挠头:“我大姨说得明明亮亮,就是这块玉没错的!”
纪麟游亦是斩钉截铁:“虽然金堂死得冤枉,可金家人在黄沙谷一战上肯定有问题!”
“不,金家人在黄沙谷一战上,有功无过。”一直静听千灯讲述的凌天水,此时终于开了口,说道,“县主拿到了兵部允可,我这几日一直在兵部,彻查十八年前黄沙谷旧事。经各种迹象分析,当年劫军粮的是吐蕃流匪,后来未成气候便被剿灭,不可能与郜国公主或朝廷其他势力勾结。而金家商队的行程,明显是绕开黄沙谷的安全路线,证明他们事先并未谋划此事,遇上劫匪确是意外巧合……金家商队,确实是为国效力,有功无过。”
纪麟游哪肯轻信,脱口而出:“我不信!商人逐利,若他家真为朝廷立功,怎么会一直遮掩至今,只字不提?”
“因为金家帮忙押运粮草之人,正是金敬亭。他当时年方十五六岁,借口自己外出求学,其实暗地偷学游侠儿,化名‘全七’随家中商队去游玩。因黄沙谷之战惨胜,朝廷并未多加犒赏,可如果此事被族中知晓,定然少不了责骂,于是他干脆选择了只字不提。却没料到因为产生了误会。纪录事,如今当年之事已查明,望你代为向当年一干老兵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