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如果一切属实,我一定知照老叔伯们,也会登门向金家道歉,不该错怪忠义之士。”纪麟游性格直率,听千灯解释后,一口应承,立即端端正正向金敬亭遗骨行了军礼,然后又道,“魏叔他们十八年来耿耿于怀,看到金堂长相酷似当年贻误战机的疑犯,又有那块一样的美玉,因此偏激错怪了,还望县主不要怪罪。”
当晚纪麟游与金堂的纠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鸣鹫想起当时情形,急问:“那我表哥怎么死的,玉怎么给了金堂?”
第六十五章 噩梦
他表哥胁迫孟夫人、以致为孟夫人毒杀之事,千灯自然不会详述,只含糊带过:“其实当日你表哥死于沙漠劫掠后,乱兵或死或被带走处置,最终便宜了过路的客商。那块玉虽然贵重,却是见了血的,知晓内情的人自然是尽快求脱手。而商队走的路大致相同,能刚好遇到、又买得起这般稀世美玉的,恐怕也只有当时正往黄沙谷而去的长安豪富家公子金敬亭了。”
或许,在买玉的时候他见到了孟夫人,少年心境一念难忘,让这块玉对他来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可直到多年后在长安重逢,他才终于与她正式拥有了缘分。
“后来,金敬亭请好友商南流将玉剖开,一块雕‘峨眉’留给自己,一块雕‘敬亭’送给孟夫人,寓意对方长伴己身。剩下的外层则保留原来的双龙夺珠图案,送给了金堂。却没料到,在多年后,为他带来了诸多麻烦。”千灯叙完前情,将结论收束,“金敬亭去世多年,可孟夫人还珍藏着刻有‘敬亭’的玉佩,对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不舍不弃。可她并不知晓,那块刻着‘峨眉’的玉佩,没有随着金敬亭而深埋地下,其实,一直在她儿子的手中——”
千灯说着,目光冷冷转向孟兰溪:“看来,那一夜孟郎君你不但察觉到了金敬亭的到来,甚至,还可能对他动过一些手脚,导致他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落在你的手中。在金敬亭死后,你谨慎隐瞒着此事,因为担心被母亲发现,所以寄居于我的王府后院时,也将它带了过来,小心地藏在隐秘处,还特意设置了手段保护……”
也因此,促成了她与凌天水最初的接触,成为了他们之间隐秘情愫开始生长的种子。
凌天水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夜,面上那沉默冷硬的神情难免松动,看向千灯的目光中染上了复杂的波动。
“孟兰溪,你的伯父伯母曾对我提过,你身世堪怜,幼年时曾遭遗弃,是你娘不顾一切才将你救回家。后来你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可以说,你真真切切地知晓,如果没有你娘,你没法在这世上活下去。后来你父亲去世,母子投奔本家,受尽族人苛待白眼,在这世上,唯有一个娘亲可以依靠。可你的娘亲,在此时遇到了天赐的良缘——一个年轻富贵的男人深爱着她,甚至不惜与家人闹翻,要娶她为妻,甚至因为家中反对,他宁可割弃族中产业份额,孤身带你们去南方发展,只因为,他眷恋你娘,而你娘不肯舍弃你。
“我想,孟郎君,你当时必定很害怕吧,怕你娘抛弃你,怕回到孟家遭受欺辱,怕你五六岁时被抛弃的命运再次降临……毕竟我之前很奇怪一件事,在茶园泥石流的时候,为何你和你娘这样的妇孺逃出来了,而你爹那样一个大男人,反而会遇难呢?我想,可能就在那时候,改变了你整个童年吧……”
“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让我娘留在我身边,她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至少,在我能靠自己活在这世上之前,她不能离开我……”
孟兰溪喃喃着,如今真相大白,他已被戳穿一切,也不愿再做任何辩解。
他只盯着千灯,希望自己的解释能让她体会到当年那个走投无路的孩子的选择。
他的眼中满是恐惧,仿佛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被抛弃的暗夜。
高烧让他意识昏迷,眼前一片模糊黑暗。他只觉得全身如浸冰海,骨头缝都似有冰刀在钻一般刺痛。
他被丢在牛棚中,在寒冷中只能紧抱身旁睡卧的老牛,即使身上母亲给他做的小衣服上蹭满了淤泥,依旧不肯松开,只想竭力汲取哪怕一点点温暖。
到后来冷得连痛都麻木了,他还等不来母亲,等不来那个永远会将他拥抱住的温暖怀抱,于是期盼中就长出了莫名的怨恨,恨她将自己遗忘这么久,恨她还不出现。
直到如同奇迹幻梦一般,他再度被那个怀抱紧拥住,带他逃离那肮脏寒冷的牛圈。
他听着母亲哽咽的悲声,将脸埋在母亲的怀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见那个他一直喊为“爹”的男人晦暗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来,在他被带走之前几日,曾看见他对母亲说,给我生个自己的孩子吧。
那时母亲背对着他,而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对面的“父亲”,看着他的神情烦躁厌恶,让年幼的他也懂得惧怕。
原来,他不是叫了多年的“阿爹”自己的孩子。
但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在醒来之后,便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更加依赖母亲,寸步不离她的身旁。而母亲也只当他是吓到了,怜惜地允许他整日偎依着自己。
幸好,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并不长久。因为很快,夏日来了,山洪暴发,那一夜泥石流吞没了茶园,又逼近他们的家。
他们一家人逃出家门时,那男人就在他的面前,可狭窄的一条田埂,孟兰溪怎么都越不过他去。
身后的泥石流越逼越近,他却跑那么慢,孟兰溪感觉碎石泥浆都砸到自己脚踝了,前面的男人再不跑快一点,被挡在身后的他就要和茶园、和房屋、和路边的树一样,被吞没了。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跑这么慢的。
就像当初说着“野种”,然后把他丢在荒野中,任由别人将他“捡走”一样。
所以孟兰溪下意识地抬起手,狠狠推开了他,将他从狭窄的田埂上推了下去。
他年纪尚幼,力气并不大,可奔跑中的男人没有防备,一脚踏空便摔在了下方的茶园。
他拼命想要爬起来,可迸来的石头砸中他腰眼,他的身躯无力瘫倒,很快被泥石流吞没,消失在了轰鸣之中。
而孟兰溪已经越过他,奔向了前方开阔处。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也看到了撕心裂肺扑过来的婆婆——她还想去拯救自己的儿子。他擦着她的身子跑向母亲,拉着母亲远远逃离。
他喊着“娘!娘!”,迫使她放弃丈夫,为他回头。那惊慌失措而扭曲的嗓音,掩盖住了欢喜快意,谁也不知道他刚刚消灭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那时候,他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抢走母亲,抢走这世上唯一无理由疼爱他、愿意把所有一切掏给他的人了。
因为家园被毁,他们随着一起遭灾的族人们北上长安,投奔本家。
然而这样一对孤儿寡母,哪会有人关照,更何况伯母嫉恨母亲,故意将他们母子安顿在阴湿废屋中。
暴雨倾盆中,冷雨穿透茅棚打在他们身上,和他被抛弃那晚一般寒冷。但至少有母亲抱着他,喃喃的声音中充满期望,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咱们再熬一熬,你哥会来帮我们的……等你哥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但大哥没有来。出现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为了给发高烧的儿子买药,她去前院向孟家人讨要族中该给他们母子的份例,遇到了参加那场大宴的金敬亭。
而他认出了她,那是他年少时惊鸿一瞥,至今未曾忘却的女子。
事态迅速滑向了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十岁的他看着母亲容光日渐焕发,她有了鲜亮新衣,也有了与那男人一式的玉佩。
很快,她带着他搬出了孟家,住进了花柳遮掩的雅致小院,有了仆妇丫鬟、热馔暖衣,但唯一没有的,是他的未来。
金家不接受一个寡妇,更绝不会接纳一个已经十来岁的拖油瓶。等到金敬亭与他母亲好事落定,他唯一的路只能是回到孟家,而这一次,他会落得荡然无存,连唯一的母亲都失去。
幸好母亲千方百计求金敬亭应许,最终他切割了家族中的份额,换取了南方的产业,可以带着他们母子一起离开。
可在那一夜母亲幸福地与他相拥,感谢他的付出、期许彼此未来时,他迷迷糊糊从屋内起来,看到院子里那一对终于得偿夙愿的眷侣。
背对着他的母亲并未发现他,而金敬亭抬起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烦躁厌倦,与当年那个“父亲”一模一样。
第六十六章 救命稻草
那一瞬间,他懵懂地、却又恍惚地知道了自己注定的将来。
与金家闹翻的罪责、金敬亭出走的损失,将全部归于他身上。
等将来有任何波折、或者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不再将所有心力倾注于他身上后,金敬亭就会变成上一个父亲。
到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很有可能和六岁那年一样,被抛弃在寒冷黑暗之中,濒临消亡,却无一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