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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录_侧侧轻寒【完结】(271)

  连他的母亲都不再在意了。

  那日晨间,金敬亭天刚亮便悄悄起身离开。毕竟尚未正式媒聘,他一个大男人在寡妇居所留宿并不好听——所以他在这边出现时,用的都是少人知的字敬亭,连周围嘴最碎的大娘都不知道他就是长安金家的七郎金保靖。

  当时孟兰溪候在门口,恭恭敬敬给他奉茶,说要向他致谢。

  “你小小年纪,倒是懂礼。”金敬亭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放心吧,我一定视你若己出,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也一定把金叔叔当我亲爹孝敬。”他甜甜笑着,露出那对可人疼的、与母亲一样的酒涡。

  金敬亭一口饮尽满杯,察觉不对:“这不是茶,是酒啊。”

  “啊,我在厨房拿的,搞错了吗?”他童稚的脸上懵懂又慌乱,赶紧打开自己手中的壶盖看,却不防整壶酒都倒在了他的衣上,弄得他一身酒气。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孟兰溪急急忙忙抬衣袖去擦他身上的酒渍。

  孟夫人从屋内出来,一看这情形也是无奈,取出帕子替金敬亭擦拭,笑道:“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你别怪罪。”

  “无妨,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啊。”

  两人亲昵说着话,贴得太近,彼此身上的玉佩轻轻撞击在一起。

  那玉佩,孟兰溪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他母亲的名字,蜀地最缥缈的仙山,他凭什么贴身佩戴。

  所以他假装擦拭,在忙乱之中,扯住如意结的线头使劲一拉。

  早起匆忙佩戴的丝结并不牢固,那块玉佩顺利滑入了他的袖口,从今后再也没法和他娘亲成一对了。

  金敬亭离去后,孟兰溪回到自己屋中睡了个回笼觉。

  其实睡得并不好。有一时他梦见寒冷中他快要冻毙,有一时眼前尽是淹没茶园的泥石流,有一时是六岁那年“父亲”看他的眼神,细看又变成金敬亭瞧着他的模样……

  直到他被母亲陡然的恸哭声惊醒,他品味着其中的绝望哀伤,知道她肯定是接到了金敬亭的死讯。

  于是纠缠着他的不安噩梦彻底消散,他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偷偷地笑了出来。

  听说即将溺水而亡的人,即使抓住一根岸边草茎,也会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哪怕这根草会被连根拔起,同他一起被卷入污浊漩涡,也在所不惜。

  而最终,他抓住了这根草,保住了他想要的人生。

  上天仿佛终于开始垂怜他,成全他。目睹金敬亭落马的人闻到那通身酒气,都说他是宿醉后意外坠马;医馆因人已没有气息,根本不让抬进来诊断;金家觉得他为娶寡妇而在族中闹事是家丑,迁怒之下,匆匆择了墓地下葬。

  谁也不知道,他给金敬亭奉上的那一杯酒中,有通晓药理的母亲叮嘱他千万不可接触的乌头。

  那之后,他与母亲住在金敬亭留下的小院中,过上了顺遂安静的生活。他年岁渐长,去孟家族学中读书,凭着聪明早慧碾压所有人,颇得夫子赏识,最终进了国子监。

  然后,他知晓孟永顺被选为了县主夫婿候选人。

  虽然当时零陵县主是京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相母老虎”,又被判定有刑克夫婿之相,但自小便与伯父家不对盘的孟兰溪,又怎能容许他们得到这样一步登天的可能——纵然毁了容、名声不祥,可对方毕竟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能给他们一家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多。

  而他,还想着以后能有机会,替自己、替母亲好好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于是他略施小计,便让孟永顺跌断了腿,也让他吓破了胆,认为那个六亲无缘的县主实在太可怕,哭着喊着要退出遴选。

  孟家族老们无奈之下,想出了既不得罪朝廷又保全自家子弟的办法,推举他代为选婿,与礼部沟通后,将孟永顺的引凤签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持着引凤签进了昌化王府候选,相信以自己的手段,把握去留命运绝非难事。所以在遴选时他不动声色便给金堂下药让他出丑——平时在学堂中,他便厌恶金堂——因为相似的外貌,他总是让他想起金敬亭——而此时此刻,正好拿来利用。

  只是没想到,县主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小手段,那时他望着屏风后她被日光勾勒出的朦胧轮廓,心口微跳,心想,县主要是没有毁容的话,一定是个美人。

  她没有毁容,伤痕只为她的容颜更增生动。

  在庄子上,她的母亲去世,在所有人中,他相信自己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毕竟他们都已举目无亲,毕竟他也曾为了留住自己唯一的亲人而不惜一切。

  兵乱后回到长安,他与母亲丧乱后重逢,他告诉母亲,他想要努力去争一争县主夫婿的位置。

  不仅因为她姿容绝世,不仅因为她代表锦绣前程,而是她在绝望中辟出生路的模样,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她选择了光明坦荡的道路,而他选择的,却是黑暗幽狭不可见人的暗道。

  为她燃起幽香的那些夜晚,他无数次凝望着一窗之隔却终究不可接近的她,心中一遍遍想着,到底要何时、如何去做,他才能成为她后院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人?

  终于那一夜,她在迷离暗香中对他泄露了深藏的心迹,让他知晓了,原来早已有一个人,可以叫她灯灯。

  那个人,却是母亲去世后,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算明知他犯了血案,还会为了对母亲的愧疚,保下他的性命。

  孟兰溪明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了,可因为心头那纠结凌乱的情愫,还是觉得窒息难当。

  他抬头看向千灯,却看见千灯的目光定在凌天水的身上。

  即使他才是血案凶手,即使她刚刚戳穿了他的所有罪状,可最终她首先关注的,却是他的帮凶,而不是他。

  明明都是一个娘生的,凭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他挣扎努力,费尽心机,却始终不得她一顾。

  命运为何如此厚待他,又为何如此薄待他?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礼物,一定会是个惊喜。

  在凌天水发现他的罪行、逼迫他去西北隐姓埋名永远消失在世上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得不到的,他也永远别想得到。

  因为他们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因为他曾在母亲临终前许下过承诺;因为他说过会帮助他实现梦想……所以,若最终成为县主夫婿的人是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让他痛苦愤怒。

  ——即使,他为了保住他,帮他处理好了一切纰漏,甚至不惜成为他的同谋,将自己也卷入其中,可,孟兰溪死死望着千灯,依旧感觉到心里的绝望愤恨。

  即使已经是同谋,即使他们站在同样的阴暗之地,可她关注的,还是凌天水,而不是他。

  是的,千灯没有注意他。

  她听着孟兰溪这一路的苦难与迫不得已,眼前却如幻觉一般,出现了大漠中、狂沙下,孤身一人追逐母亲的年幼凌天水。

  世上有千千万万对母亲与孩子,可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

  有的孩子为了留住母亲,一再犯下偏执残忍的罪行。而那个孩子追上了自己母亲,又最终为了保全她,决绝地否认自己与她相识,咽下了所有的血泪,转头离去。

  他放开了母亲的手,放开了给他生命、给他血肉、给他双颊酒涡的那个人。

  他将所有的仇恨深埋在心中,在无边无际的沙海中执着奔驰了十八年,终于手刃当年所有仇人。

  只是他这一辈子,再不可能追回自己的母亲,更不可能如孟兰溪一般,用尽所有手段,将她留在幼弱的自己身边。

  当年那个迷失在大漠的孩子,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已长成了比任何人都挺拔伟岸的男人。

  他那双幽邃的眼眸深深望着她,身躯半遮着孟兰溪,缓慢而坚决地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他走。我已经无法履行对孟夫人的承诺,至少,定要保住他的命。”

  第六十七章 偿命

  其实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对孟夫人的承诺是什么。

  可他此生此世,不可能忘记她临终前溃散的目光、最后的哀求。她执着地让他答应,帮孟兰溪成为县主的夫婿,成全他的人生。

  因为这一世对她的亏欠,因为她无法瞑目的祈愿,他不顾一切,应允了。

  可他没想到,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入昌化王府,想要帮助孟兰溪得到县主,最终却在与她相伴探索的流转时日中,沦陷了自身。

  洗清孟兰溪的冤屈后,他没有离开;苦寒冬日过去后,他返回朔方处理了事务,又无法遏制心头辗转的思念,带着给她准备的生辰贺礼,返回了她的身边。

  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世上让他难以把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可情既已起,又有谁能抵挡抗拒?明知不应该,可他还是唤了她“灯灯”,在最脆弱时紧拥住她,将不愿被人发现的一切深埋在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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