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了。
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黑暗之中,隔着花影遥遥相望一瞬,朦胧得就像一场梦一般,至此再无瓜葛。
千灯狠狠回过了头,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现、未曾发生,踏入了院门。
更深露重,星河倾泻。前院遥遥的喧闹声依旧隐约传来。
她靠在门后深深呼吸着,迎着玳瑁不解的目光,尽量让声息平静一些:“锁好院门别理外间,我们歇息吧。”
知道他已安好无恙回到故土,她最后的牵挂也该放下了,不该再有任何无法割舍的东西。
离开北庭都护府,顺着天山以南一路向西而行,他们进入了安西都护府。
自千灯的高祖母归善女王率龟兹归顺大唐后,大唐便以龟兹为治所,建立了安西都护府,开始经略西域。
从贞观到开元,勃勃繁盛的大唐在西域开拓出宏伟篇章,而龟兹也因为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成为丝路上最繁华的所在。
直到安史之乱终结了大唐的鼎盛,西域陷入数十年混乱,龟兹也自此衰败。她的祖父只身离开故土,加入大唐平乱的队伍,从此再也不是龟兹的小王子,而是大唐的昌化王。
他在更为广阔的大地上为自己的信念转战驰骋,殒身于大唐,最终由她护送衣冠灵位,回归故国。
沿着天山一路行去,尽是祖父曾对年幼的她描述过的壮丽景象——锦缎般灿烂的百里花海、巍峨壮美万年不化的雪山、蜿蜒曲折中倒映出十八个落日的草原长河……
日复一日地跋涉,直到前面显现出霞光般赤红的高耸峭壁,众人忍不住都露出雀跃神情。
夏季的日光让一切色彩格外鲜明,日光遍照这著名的库车大峡谷之上,朱红、丹红、赭红、玫瑰红的山壁犹如熊熊火焰,色彩绚烂,为他们渲染出一条通往龟兹的斑斓道路。
穿过绚烂的丹峰峡谷,饮过清澈的玉女泉水,龟兹王城便在前方。
龟兹现任国主、也是千灯的大伯父,正带领着国中所有文武要员,等候在城外。
看见大唐队伍出了山谷,赞礼官们立即迎上来,指引车马行进到城门。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盛装的少年男女奏琵琶筚篥,跳起热烈的舞蹈,龟兹国主率王子、王侄,满面笑容恭敬相迎。
大唐太子下车与王族见礼,在赞礼官的指引下,在国师亲手奉上的水盆中净手洗尘,宾主敬酒相饮。
国事当首,等迎太子入城后,千灯的大堂兄、如今龟兹的王子白昭觉才带着弟妹到后方车队,慰问千灯。
自动乱以来,西番虎视眈眈要吞并龟兹,安西连年战火不断,叔伯辈多殁于战事,王族子嗣也单薄了。
除了他与妹妹白昭苏之外,还有两位王侄,是已逝的三王叔之子,如今尚且幼小。
几位堂兄妹聚在一起,大都继承了归善女王的浓艳风华,一家长幼相映生辉,令龟兹民众感叹不已。
“这位大唐的县主,就是昌化王唯一的血脉吗?”
“真像啊,像她的祖父昌化王,也像她的高祖母归善女王……”
千灯听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龟兹话语,心口涌起难抑热潮。
熟悉是因为,她从小便随父祖学习龟兹语;陌生是因为,她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听到这么多人同时讲着她学过却没怎么使用过的语言。
但他们说的话语中,几乎每一句都有一个她熟悉的词,昌化王。
那是故国的人民在欢呼她父祖的归来,偶尔也夹杂着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发音,大唐县主——他们用故国的语言,说着护送父祖衣冠灵位回到故土的她。
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或许,这就是她跋涉千里、回到这陌生的父祖故国的意义。
前方太子车驾已经重新启程,即将进入王城。
千灯与堂兄妹们匆匆结束寒暄,回身上车时,听到一声失措低叫。
她低头一看,小堂妹不知被谁搡到,撞在了车轮上,小脸上顿时起了一道夹着泥痕的红肿。
千灯忙将她扶住,见她瘦小虚弱,又在夏日中晒了这么久,眼神都有些迷茫了。
她便俯头轻声问:“走得动吗?和我一起坐车吧?”
少女畏畏怯怯地张张嘴,没敢说话。
千灯便牵着她上了车,让她靠在软垫上,又给她倒了水壶中清凉的茶水,递到她的唇边,示意她喝一点解解暑:“你是我的小堂妹吧?我记得你是叫昭苏?”
白昭苏点点头,慢慢喝着茶水,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清澈中写着尚未退却的惊惶。
千灯取过帕子濡湿,将她脸上的泥痕轻轻拭去,在微微起伏的车上端详着她:“那你今年是十三岁了。”
但是面前的白昭苏却格外瘦弱,看来比普通的十三岁孩子都要小一些。
白昭苏怯怯地握着杯子,声音低涩:“是呀,我十三岁了,可是大家都说……说我长不大,说这是我害死了母后的报应……”
千灯恍然想起,这位小堂妹白昭苏是寤生(注:指孩子出生时足先出),王后便是因此难产而亡。
看来,这孩子也因为出生时拉扯窒息,虽未夭折,但先天受损,发育也比别人迟缓些。
看着她怯懦模样,想到她刚刚被兄弟们搡倒了也不敢吭声的模样,千灯便可以想见她平时的待遇了。
她下意识抬手,轻抚着自己眉上的伤痕,望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背负着不祥之名的少女。
只是,她还能从残酷的命格中挣脱出来,还能有迎来曙光的一日,可面前的小堂妹,却要背负着终身的残疾与害死母亲的罪名,跋涉于命运的暗河之中。
因为相同的遭际,她对面前的女孩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愫,伸出双臂将她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
马车缓慢前行,一路向着王宫进发。龟兹百姓跟在车后,追随着昌化王的衣冠灵位,瞻仰龟兹最为不朽的英雄。
车窗外的嘈杂声逐渐汇聚,直到装载灵位的马车在王宫面前徐徐停下。
龟兹王宫巍峨雄伟。五十多年前在大火中焚烧殆尽的宫殿,如今已重新耸立于湛蓝高远的天空之下,再也寻不到昌化王母妃坠落的痕迹。
千灯下车,与龟兹王族所有人一起拜迎父祖英灵回国。
挤得水泄不通的宫前平地上、以及交通周围的大街小巷上,那些汇聚的声响,伴随着迎接远客的乐声,聚拢为千万人的欢呼——
龟兹的小王子,大唐的昌化王,他回来了!
在这混杂了大唐、龟兹、波斯、天竺各色人的故国土地上,听着万千人齐声呼唤祖父,千灯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含泪抬头,望着父祖的灵位、望着风情迥异的城池、望着面前万千虔诚悼念的龟兹百姓,喃喃低语:“娘,我遵照您最后的嘱托……回家了。”
第四章 恩泽
大唐太子来访、昌化王英灵重归,两桩盛事让龟兹举国欢庆。
即使迎接的宴席已散,入夜后喧哗的乐声如汇聚成了海洋,在王宫之外久久回荡。
龟兹王宫不大,靠近宫门的殿宇下,更是清晰听得欢呼声一波接一波传入耳中。
正在殿中议事的龟兹诸位要人被吸引了注意,龟兹王与王子、国师、重臣侧耳听着成千上万人相和欢呼声,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许久,龟兹王转向旁边须眉皓白的僧侣,询问:“以国师睿鉴,昌化王子嗣重回我龟兹,吉凶如何?”
龟兹号称西域佛国,自鸠摩罗什译大乘佛法入西域及中土后,被尊奉为国师,其后便常设此位,以出家人空明洞察之智慧,辅弼国主。
如今的国师亦是佛法精深,他沉吟许久,才道:“日前,我夜来静坐,心有所感,似闻天音有云,东方来客携风雨而至。”
这话出口,其他人还在思忖,王子首先按捺不住,问:“东方来客,指的是那位大唐县主吗?风雨又是指什么呢?”
“不好说,目前怕是吉凶难定。她是昌化王唯一的后人,又与大唐太子相伴而来,予我国自是一场大风雨。”国师双目微垂,缓缓道,“只是尚不知会是滋润我绿洲的和风细雨,还是带来不祥的血雨腥风。”
如今掌管着龟兹大部兵马的大将军尉迟乙耀则道:“大唐太子与昌化王的衣冠灵位同来,应该是对我龟兹的重视吧?”
“可将军别忘了,当年昌化王是如何去往大唐的。”
一听此言,众人又是沉默。
五十年并不遥远,谁都记得当年往事。少年时的昌化王因支持大唐而被擒拿,即将交给乱军处决之时,是他的母妃舍命将他救出,送他踏上了逃亡之路。
而他的母妃于战火蔓延的宫城上坠落,与他意见相左的兄弟继承了王位,又传到了如今的龟兹王手中。而昌化王在异国他乡,建立了不世功勋,化为一抔黄土,只剩英灵回乡。
而这大唐远来的昌化王后人,与他们之间血缘牵绊已薄,更如陌生人般初见,她心中所怀所想究竟是什么,龟兹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