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颔首:“放心,我定尽力而为。”
他的承诺虽暂时抚慰住了玳瑁,可看着千灯随龟兹王与国师离去的背影,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们私下交换的眼神——虽然他们态度客气,话说得也委婉,可那如释重负又有些欣慰的神情,看在他眼中,自是不言而喻。
想到千灯千里迢迢回归故国,面对的却是如今这般局面,他只觉心下沉重,一贯温煦的神情也微冷了下来。
龟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大唐一干人自然很快便知晓了。
崔扶风回到都护府衙门,太子立即召见了他,询问千灯如今的处境。
“依目前情况来看,龟兹当会顾忌县主乃昌化王后裔,又是我大唐县主,暂时不会有过激行为。”崔扶风虽然难掩忧虑,口气还是尽量保持平稳,“如今县主被禁足于龟兹王宫静室中,待他们调查此案缉捕凶手后,县主便应无大碍了。”
太子急问:“听说北王遇害案情十分古怪,此事又如何牵扯到零陵?”
“此案确实有些诡异,县主与我都与案情有些接触,但究竟如何,目前尚且毫无头绪。”
崔扶风说着,沉吟片刻,又道:“其实,要说难,倒也不难。此案最重要的不是手法,而是凶手行事的逻辑和目的。只要摸透此事,答案便昭然若揭了。”
太子揣摩他的话,懂得了他未曾出口的深意:“你的意思是,龟兹有人利用这个时机除掉了北王,然后将其嫁祸给零陵,以实现一箭双雕之计?依你看来,嫁祸之人会是谁?”
崔扶风不置可否,只道:“目前一切皆未可知,有待探查。只是县主难免要委屈几日了。”
“崔少卿,你去知照龟兹王,商定一个时间,孤与他见面谈一谈吧。若是我大唐县主竟遭龟兹囚禁,被诸国及大唐民众知道了,成何体统?”
见太子难掩焦急之色,崔扶风反倒缓下来了:“如此不妥吧?县主来此是为护送昌化王及世子的衣冠灵位归乡,并非我大唐使节,来此目的也是龟兹王族内务。若我大唐因此出面与龟兹交涉,怕是于理不合。”
太子急问:“难道我们便任由零陵被软禁,只能等待龟兹那边消息么?”
“殿下稍放宽心,”崔扶风倒是不疾不徐,“虽无法扯上朝堂政事,但县主毕竟身份不同,殿下若真要会见龟兹王,可提及县主于大唐社稷有功,又多次与殿下共患难,以此为切入口,想必龟兹定能领会殿下的意思。”
“何况零陵还是孤的救命恩人,于公于私,孤都非要与他们交涉不可!”
太子左右立刻安排会见龟兹王事宜,崔扶风告辞退出,站在堂前望着龟兹高远湛蓝的长空,感受那炎热灼烫的午风,脑中盘桓着太子那急切躁乱的神态,心下只觉得沉沉压着的负担更多了。
长安不可去,故国非吾国。
他的县主满怀一腔热忱而来,却遭遇这般算计图谋。
承诺与她同行同谋同归的他,要如何帮她走下去,才能谋得最好的方向与归宿呢……
正在沉吟之际,身后有人忽然窜出,猛力一拍他的肩:“崔少卿!”
不必回头,这与中原人迥异的腔调,已表明了对方是谁。
崔扶风淡淡问:“鸣鹫王子何事?”
鸣鹫急吼吼转到他身前,问:“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仙珠都被关起来了,她的情人(亲人)要害她!”
“不至于,县主目前无虞。”崔扶风示意他冷静,可鸣鹫哪里冷静得下来,一把揪住他衣襟就往外扯:“快走快走!”
崔扶风皱眉示意他放手,与自己到僻静处再说:“县主此番确实有些麻烦,但此事她亦是无辜被卷入,我怀疑是有人故意设局。”
鸣鹫顿时气得蹦起来:“岂有此理!是谁敢害仙珠?”
“幕后之人目前尚不得知。只是龟兹这边局势委实有些复杂,如今太子殿下也不好以大唐的身份出面,只能私底下交涉,又多一波曲折……”
“他大唐太子不方便,我这个未婚夫候选人方便呀!”一听此话,鸣鹫顿时来了劲儿,拍着胸脯道,“身为仙珠未婚夫,此事不能不管,看我这就杀到宫里把我的王妃救出来!”
短短一句话,从未婚夫候选人到了未婚夫、又到了王妃。
尽管心下焦灼,崔扶风还是难免提了一句:“据我所知,鸣鹫王子似乎还没有上县主的未婚夫名册吧?”
鸣鹫豪爽地一挥手:“那是你们汉人的鬼句(规矩),和我们回纥人有什么关系?反正临……他都走了,仙珠肯定会与我和亲了!”
第九章 祸端
懒得与鸣鹫多说,目送他离去后,崔扶风沉吟片刻,转而走向了纪麟游下榻处。
当年昌化王麾下的一众老兵,许多都是在龟兹或西北招募的,当年南征北战,有些入了长安的军队,有些驻扎定居于中原。此次他们随千灯西来,或有回乡探亲的,或有卸甲归田的,而纪麟游正是此次负责安排之人。
这几日纪麟游为各位老兵寻访家人、安顿田宅、褒奖军功,忙得焦头烂额,看见崔扶风过来,他如释重负,赶紧将那些堆成山的文书推到书吏们手中,起身和崔扶风走到内间。
“崔少卿,你通达事务,帮忙看看我如何才能化繁为简,把这些事情尽快处理完?我到了龟兹后就被困住了,想陪县主一起看看故国的风景都没机会!”
“你倒有闲情逸致,可目前看来,县主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赏玩故土风景了。”崔扶风淡淡道,“她如今走不出王宫。”
“啊?”纪麟游大为疑惑。
崔扶风将龟兹北王遇害、凶器是镇国三圣器之一的青莲琉璃,县主深陷嫌疑而被软禁于宫中的来龙去脉简短一说,纪麟游顿时惊怒交加。
“岂有此理!县主满怀热诚,千里迢迢回归故国,究竟是谁要这般害她?我非把凶手碎尸万段不可!”
尽管内间空无一人,但崔扶风还是压低了声音:“此事自然另有内情。北王约县主在龟兹王宫花园见面,是他在灵殿中偶然提出的,想必你也记得当时情形,在近旁听到约定时间和地点的,只有我们、以及王族中的几个要人……”
话音未落,纪麟游拍案而起:“所以,陷害县主之人,就是龟兹王族?”
崔扶风示意他谨言慎行:“不可胡乱揣测。龟兹王族与县主是血脉亲人,北王又是国主的亲弟,谁敢为了诬陷县主,对国主的亲兄弟下手?”
纪麟游撇了撇嘴,心想你混迹朝堂这么多年,怎不记得本朝太宗就是弑兄杀弟才登上皇位的?后面手足相残血亲相杀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难道龟兹就不可以吗?
“远的不说,昌化王当年不就是因为兄弟的迫害,孤身一人逃亡大唐,从小兵一步步杀上来的?他母妃还为了救他而殒命呢。”纪麟游嘟囔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当年他爹逼害昌化王,如今儿子不定也要重演这一出呢!”
“纪录事慎言。”崔扶风淡淡提醒了一句。
纪麟游见他口吻平淡,也不反驳,干脆又问:“那县主如今怎样?龟兹人会对她下手吗?”
“县主暂时被软禁于王宫中,无法为自己洗脱,只能等待我们救援了。但此事委实太过诡异,目前嫌疑人与作案时机都毫无线索,我看,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将她解救出来。”
“这些破案的事儿我是一点也不懂。按我说,咱们不如直接冲进王宫去,把县主救出来得了!反正我看龟兹王宫防卫属实稀松平常,而且这次回来的老兵们都骁勇善战,又对昌化王府忠心耿耿的。更何况,龟兹军中不少将士还是老王爷和世子当年在都护府这边培养出来的,靠这个香火情先将县主救出来,必定不是什么难事。”
“县主出来不难,可若是如此,便是直接与龟兹这边撕破脸了。县主此番是为护送父祖英灵而来,若老王爷和世子有知,怕是在泉下不安。”崔扶风叹道,“不过既然你认识龟兹军中将士,便劳烦他们多加打探,咱们得时刻关注龟兹的动静,务必护好县主的安危。”
纪麟游拍胸脯道:“放心,这个包在我身上!”
告别了纪麟游,崔扶风走出军营,抬头看向辽阔的青空,思索着从何处下手,调查北王的行踪与人际。
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那苍凉低沉的音色、滑颤间的律动感,正是龟兹筚篥所独有。
崔扶风若有所思地循声而去,看到了都护府外的坎儿井边,高大阔叶的阿驿(无花果)树下,薛昔阳正手持筚篥,吹奏着一曲苍茫的龟兹乐曲。
他神情很平静,微闭的双眼中没有流溢任何情绪。
但乐声中那水波般的颤音,却让崔扶风微微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他应当是知道县主的遭遇了,却未曾如其他人一般来询问当时情况。是因为,其实他知晓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吗?
但最终,崔扶风只静静听完他的一曲《苏幕遮》,没有开口更没有上前,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