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让他短暂地清醒过来,身体似乎也听使唤了。他将被血浸湿的布绑在脸上,免得再度陷入昏沉,便直奔向国主,一把扶抱起了他。
然后他挥刀连砍周围的侍卫们,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尽量朝不要紧的地方削口子,迫使他们清醒过来,示意赶紧蒙面摒除迷香。
刺客们步步逼近,他们一群人围着国主,想杀出一条血路,可那群人骁勇无比,颇有沙场上历练出来的气息,王族老少哪有反抗之力,灵殿内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无可奈何,众人步步后退,护着国主上了台阶,意图居高临下掌握主动权。
谁知对方人多势众,终究还是逼上了台阶,直扑香案,掀翻了那两个长明不灭的巨大海缸灯。
轰然声中,海缸灯中的香油顿时汹涌奔流,泼溅向了退到台上的几人。
在哈哈狞笑声中,那些刺客迅速退后,直奔到殿门口时,手中火折一晃,点燃了殿内铺着的波斯地毯。
地毯见火就着,火苗升腾而上,灵殿四壁悬挂的历代英主画像顿时全部烧着,付之一炬。
随即,火焰迅速蔓延,从门口烧向灵殿后方,沿阶而上。
而此时台阶高处,国主、王子、国师与众侍卫皆踩在油中,而且身上也俱沾染香油,火势一起,自然无法避免,眼看所有人都要被活活烧死在高台上。
无计可施之下,众人只能冒死护主,直扑过火海,企图逃出生天。
可他们身上都有香油,火焰舔舐之下,自然无人幸免。
在轰然的火光中,他似乎曾听到王子白昭觉短促地叫了一声,但烟火大盛之中,谁又看得清情形,又能寻得到他、顾得住他呢?
因此,他只能护住国主,不顾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冲过汹涌的火海,践踏过地上扭曲哀嚎的人,丢弃掉倒毙于火海之中的其他侍卫,护送国主出了灵殿。
他们滚下台阶,在殿外打滚扑救,终于灭掉了身上的大火,但也都已被烧得皮焦肉绽,不成人形。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殿门口的大唐县主和那几个蒙面的壮汉,他们都系着与刺客一模一样的青色腰带,腰带下一样隐藏着凶器。
“我们当时看她手中似乎是……有个孩子,但当时那情形下……谁、谁知她是救人还是……挟持?”侍卫艰难讲述完经过,又道,“别说国主与国师……当时我等若不是……不是身上正在起火,看见她时定要扑上去……与他们拼命!”
第十五章 落单
天色渐渐亮了。
千灯躲在陌生的荒屋内,静静等待着。
她思索着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从北王之死到灵殿大火,明显是有人冲着她来,一再设局要置她于死地。
然而,能做到的人会是谁呢?
那日北王与她是临时约定,知晓的人应该是当时靠近他们身边那一圈的人——
除了她的几个夫婿候选人外,就只有王族的几个亲人。
而龟兹王族这次齐集于灵殿内,若真的是他们设计,绝不会用那么危险的手段,将所有人置于火海之中。
此外,便是国师等几个朝廷中显要之人。
看国师当时逃出火场的模样,怕是已经凶多吉少。而其他人……会为了争权夺利而让龟兹王族亡国灭种吗?
但如果他们真要企图夺取政权的话,绝不会选在大唐太子殿下前来巡视之时。毕竟瞒着大唐下手的话,他们还有上位机会,可如今大唐兵甲在此、局势在握,龟兹王族尽殁,大唐自然会迅速安排扶持属于自己的势力,对方下这般狠手尽灭龟兹王族,也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排除掉他们之外,当时在场知道此事的,还有太子殿下与她的三个未婚夫候选人。
如今西域正值动荡,太子西巡本就是为稳定局势而来,绝不可能对龟兹下手。否则,大唐的西北边防若出问题,届时半边沦陷,朝廷将危在旦夕。
若非政局不稳,边关的安定又太过重要,帝后如何舍得让他们的独子、一国储君亲自巡边,培养声望?
而薛昔阳……
千灯静静思忖着关于他的事情。
号称风流满天下的太乐丞,琴棋书画上才华横溢,音乐歌舞上的造诣更是超绝。
也因此他性情有些浮浪,爱挑拨是非、爱华服玩乐、爱明里暗里挑逗接近她,但又很识趣地能适可而止。
与他接触这么久,她从来看不出他对朝堂政事的兴趣,更不用说对边关疾苦的关注了。
——唯一与边境有关的,可能就是他精通西域各处的乐舞。
但太乐丞自然精通十部乐,正如第一次见面时他弹奏了龟兹的苏幕遮;她迷惘无助时也是他给她弹奏起那首歌颂祖父的乐曲。
说起来,他的丹青也是功力深厚,她收缴过他偷画的肖像,如今想来,他臆想中她穿上龟兹服饰时的样子,与她真正穿上后,几乎一般无二。
但这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呢?她看不出醉心于风花雪月的一个人,与龟兹的变故会有任何关联。
相比之下,与这两桩案子接触更深的,是崔扶风和纪麟游。
毕竟知道她会在当时逃亡、刚好从灵殿经过的人,只有帮她制定计划的他们二人。
但崔扶风没有第一桩案子的作案时机。
他在北王去世之时身在灵殿内未曾离开,绝无可能转移镇国三圣器,用以杀人。
而纪麟游则在第二桩案子中缺乏时机。
在灵殿那边起火出事之时,他正率人潜入宫中带她离开。
而且,据他所述,青色腰带是在临行动之前,崔扶风才拿给他作为标记的,他又如何可能提前安排,让那群刺客伪装进入灵殿杀人呢?
她将所有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发现每个人都不可能犯案——相比之下,最可能的人,居然真的是她自己。
“有动机、有时间、有能力、有人证、有物证……”
简直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这个幕后设局陷害她之人,究竟会是谁?
谁的手段能如此高明,让她一时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办法击破面前固若金汤的局势?
正在苦苦思索之际,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
千灯警觉地躲入地窖,手中暗自按住纪麟游留下的匕首。
只见两个普通龟兹百姓装束的人摸进院内,在尚未彻底大亮的蒙蒙天色中四下查看。
见内外毫无动静,他们才进入室内,席地坐下,掏出干粮和水分食。
“你们说,那个大唐县主躲哪儿去了,全城都在搜索她,结果整夜过去都一无所获?”
就在离他们不到五尺的千灯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按理说,应该就在附近啊,咱们当时埋伏在灵殿附近,一直尾随到这里,断掉了行踪——这片儿也没什么其他地方了啊。”
千灯心下微动,透过地窖的缝隙,仔细查看那两人。
他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但那身板却显然比常人壮实,那张腿箕坐的模样,让千灯下意识便想起了冯翊那群乱兵。
看来他们找到这边绝非巧合,而是一路暗地追踪她而来,只是在最后跟丢了而已。
那么……埋伏在灵殿附近等待自己的这群人,会是什么身份,千灯心中自然已有了答案。
仿佛验证她的猜测,他们从身边扯出两块布条来,团了团找了个石缝就塞进去了。
但千灯早已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天光,看出了那布条是什么——
暗沉沉的布料中隐透的青色光泽,正是他们用作标记的青布腰带。
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根,将藏腰带的缝隙牢牢堵住后,两人看看天色,商议问:“外头查这么严,咱们怎么出去?”
“怕什么?反正对方查的是那个大唐县主,咱俩身上又没标记。”对方毫不在意道,“再说西门那边不是使银子了吗?咱们只管说自己是行商,怕被如今局势耽误了商队行程,所以要趁早出城就行。”
两人说着,抹去了屋内的痕迹,又再度查看了一下周边情况,便出了院落,在渐亮的天色中消失了踪迹。
千灯犹豫了一下,明知这两人出现得蹊跷,自己不应该孤身涉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错过这次机会,她抓住线索的时机就彻底失去了。
她终究还是出了地窖,以匕首在塞着青布腰带的墙上匆匆画了一个指向拱状城门的箭头,写了个西字,然后裹紧了衣服与头巾,尾随那两人而去。
那两人显然十分熟悉龟兹王城,七拐八绕便避开了所有的搜查队伍,一路走过荒僻巷道,来到了一座人迹冷落的小城门。
这里显然是龟兹城并不重要的出入点,守门的士兵也十分懒散,拿着手中画像看了看,还对他们打着哈哈展示了一下:“这一路有看到什么落单的姑娘吗?长这样的!”
那两人连连摇头,士兵挥挥手,当即就放行了。
千灯思忖着那应该是自己的图像,没想到这城门口也已经有了防备,如今自己又没有变装的工具,显然要脱身绝非易事,更不可能出城跟踪那群伪装自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