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神仙般的少年望着抚尸痛哭的少女,玉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
临淮王沉声问他:“谁出的主意,让她冒充太子引走叛军的?”
崔扶风一动不动地伫立于淌满鲜血的宫巷之中,任由长风拂起他的衣摆,神情僵木。
许久,他口中才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我。”
临淮王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而崔扶风望着千灯那糊满血的残损面容,明知道已没有意义,却还是低若不闻地道:“若我能穿得上太子衣服,我会自己去。”
临淮王没有在意他的解释,只回马道:“这场变乱能迅速消弭,证明你我所做的选择,都没有错。”
即使,有一个少女因此而失去了所有至亲依仗。
确定乱军已基本清理之后,他跳下马整肃军容,示意将士们长刀归鞘,拭尽血迹。
接过擦手的白布时,他抬手看了看掌心那抹属于她的血迹,忽然问崔扶风:“她叫什么名字?”
崔扶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千灯,白千灯。”
他再不说话,率一众甲胄鲜明的朔方军向宫内而去,告慰帝后。
内宫门缓缓开启,乱军肆虐后的昏暗宫廷内,百千宫灯陆续点亮,照彻琼楼玉宇如天上宫阙。
焚烧坍塌的凤阙、鲜血横流的龙楼,被明亮温暖的火光抚平了一切惨淡,影影绰绰中,竟显出了一种悲怆的华美。
“千灯……”
大明宫的灯火仿佛也洗去了他一身的血腥与桀烈。
他下意识念出她的名字,一向刻意压沉的嗓音此时显出一痕清亮,泄露了他初及弱冠的事实。
即使刚立下不世功劳,腰间长刀尚腥,周身杀意弥漫,可他毕竟还太年轻,以至于在这紧张激荡的时刻,他心中还闪过一个不该有的思绪——
他破开了她的伤口,是不是会让她,从此破了相?
第一章 六亲无缘,刑克夫婿
“破相了!”
长安西市,人潮纷攘。夏末午后,热风熏人恹恹,南来北往客商云集于河道旁凉亭中闲话。
而近日津津乐道的话题中心,大都集中在昌化王府那位零陵县主的身上。
“三年前那场宫变,听说小县主半张脸都是血,容貌全毁了!”
“可不是么,诸位,这事我最清楚,我妻舅的邻居的表哥的长子当日就在随行侍从中!”座中有个汉子说得兴起,唾沫横飞,“昌化王与世子薨逝后,圣人亲往祭拜,还带了太卜署与司天台诸人共择山陵。太卜令与骆灵台意见相左,一时定不下。后来是当时的晏卜正、如今的晏卜丞提出,山陵之封,为昌为炽,宜子宜孙,当请王府后人相看——昌化王府可不就剩一个孤女了么?”
旁边众人都听说过此事,无不点头感叹。
小县主被请出来后,圣人及跟随吊唁的满朝官员都看见了她那张破了相的脸,个个震惊惋惜。
小县主从额至眉结了大块血痂,周边皮肉皱缩,将眉梢眼角拉扯得斜斜吊起,半张脸不具人形,委实骇人可怖。
“太卜令与骆灵台都沉吟难判,还是晏卜丞指出,那道斜劈过右眉骨的刀伤,前冲华盖、后破劫门、上达塚墓、下毁田宅……诸位可知这是什么面相么?”
亭中有个老人似懂些相面之术,捋须道:“至凶之相啊,难怪零陵县主一破了相,昌化郡王和世子就横遭惨死,王妃伤痛过度撒手人寰了。”
“没错,就是晏卜丞判定的相格,六亲无缘、刑克夫婿!”零陵县主凶名在外,在座无人不知,登时纷纷应和。
“可这位六亲无缘又克夫的县主,明日便要择婿了!”
“这次择婿动静可不得了,择的是朝廷送到她面前的十位夫婿!”
风送柳丝,也将亭中一干人的喧哗送到亭畔柳树下。一对母女正在此下车透气,将众人的议论听个正着。
侍立于马车旁的丫鬟嬷嬷们脸色微变,不觉都瞥向戴着帷帽的少女身上。
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却未能遮住她隐含的怒气,她抬手揪住帷帽外面的纱帘,攥住了又觉得无趣,终究甩开了未曾掀起。
旁边的丫头玳瑁不忿,一跺脚便要冲进亭内去:“大胆,咱们王府之事,这种人也配嚼舌根?”
“算了,理这些闲人作什么?”少女抬手示意她止步,冷冷道,“我有没有毁容,是不是克夫,不是他们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母亲见她帷帽的薄纱微微抖动,知道她必定气恼,便伸手揽住她的肩,轻声道,“灯灯,别在意这些市井流言,明日便是你的好日子了,咱们别被扰了心情。”
这位戴着帷帽的少女,自然便是零陵县主白千灯。
父祖去世后,她在家居丧三年,除了年节扫墓外足不出户,从不见人。今日为了准备明日甄选,才与母亲一起上街采买物什,没想到长安没有她的身影,却充满了她的流言。
千灯虽想充耳不闻,可亭中众人已讲得口沫横飞:“十个夫婿候选人!还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不知能不能降得住零陵县主这只母老虎?”
“可不是么,听说零陵县主自小随着父祖习武,那必定是膀大腰圆啊!又有这等克夫相格,啧啧啧,难怪之前全长安都说她要嫁不出去。不过她家满门忠烈,后局与礼部联手替她找了十个夫婿候选,也算告慰功臣在天之灵了!”
“废话,虽然凶名在外,可人家堂堂县主,又简在帝心,就算毁了容、克夫相,娶了她的人也是前途无量啊!”
“什么娶,这叫尚!尚县主才对!”
亭中有年轻人挤眉弄眼:“富贵迷人眼,我倒也想去试试。可惜啊,掂量了下自己的命格,怕是不够硬。”
这话顿时引来旁边人嘲笑:“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行,还妄想去参选?那十位可是京城所有适龄郎君中层层筛选出的,不是人中龙凤,明日哪有资格去见县主?”
又有人神秘道:“说到命格,我知道有一个候选人,肯定不怕县主克夫。盛发赌坊不是开了押注吗?赌县主最终花落谁家,我已经押注他了!”
“你说的可是于广陵?据说他入选的原因是司天台算出他的命格与县主无一不合,我也押了他一千钱!”
“嗤,县主年纪小,必定爱俊俏郎君,我这就去押晏蓬莱,天下美男他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哪有小娘子不爱这位神仙郎君的?”
旁边有人大笑:“兄弟见识未免浅薄。依我看来,县主选那位纪麟游可能性更大,毕竟昌化王府以军功起家,县主肯定倾向于选武将。”
“那我去押长安首富之子金堂!县主也不是喝露水长大的,选了他就是一世富贵豪奢,有什么不好?”
另一人鼓掌大笑:“好是好,可惜金大少势在必得,早已花了万金押注自己,赔率现在被他拉到一比一,咱们押再多也是一文不赚!”
纷纷攘攘的人群哄笑不断,千灯懒得再听下去,快步上了马车。
母亲上车挽住她的手臂,叹道:“别担心,灯灯,我昨日还见到丹棱郡主了呢。她给你算了一卦,说你此生必得佳婿,称心如意。”
丹棱郡主与母亲甚为投缘,她当年因丈夫卷入朝堂争斗而亡,便做了女冠子,在家带发修行,生活一如既往。
“我看丹棱郡主的日子倒是挺好……”千灯正说着,外面一阵鼓乐喧闹,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她掀起车帘一角看去,正看到盛发赌坊的招牌。赌坊门口张灯结彩,许多人争先恐后往里挤:“我押孟兰溪!”
“我全副身家押苏云中!”
千灯抱臂冷笑,听着这些她夫婿卷册上的名字。
十个人,居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押注,看来候选人们各有所长,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正在此时,马车旁忽然传来一声朗笑。
那声音极是清越动人,可惜语调轻佻戏谑,毫不正经:“岂有此理,居然敢拿我们的终身大事下注,这是视朝廷、视昌化王府、视零陵县主为无物了?”
千灯转头瞥去,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正与几个打扮颇为艳丽的姑娘站在人群后,手绘折扇看着热闹。
有认识他的人顿时忙招呼:“薛昔阳薛公子!”
“哟,风流满天下、一曲动长安的薛乐丞,明日你也是候选人之一,如何,可有信心成为县主夫婿?”
这么说,这是那位官居太乐丞、同时也是她夫婿候选之一的薛昔阳了。
千灯轻挑帘幕打量他。只见他眉眼含笑,褒衣博带,站在那群风月女子中,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信心?薛某一生,从不弱于他人,能与县主琴瑟和谐者,必定是我——阿笙!”
身后一个长随立即上前应声。
“去押一百金,赌我薛昔阳明日必中县主夫婿!”
身后一群人轰然大笑,有人鼓掌,有人起哄。
马车内的千灯瞥着那张轻狂笑脸,冷笑松开手指,任由帘子垂落,遮住满街熙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