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深深吸气,压下心口的紧张,抬手伸到他的面前,让他看见自己空空的手腕。
“原本,有个人送过我一对臂钏用以防身。它在我手上的时候,我会很安心,就像他在我身边一样。可因为我一念之差,之前把它丢弃掉了,现在……我后悔了。我想让它再保护我一回。”
李颍上的目光从她皓如霜雪的双腕上,慢慢移向她窘迫又羞赧的面容,终于愉快地露出了从不在外人面前出现的那对深深酒涡。
“现在知道舍不得了?可惜啊,在你毫不留情把它抛还给我的时候,我也一气之下把它毁掉丢弃了。所以你现在想再要回去,怕是难了。”
千灯怔了怔,有些黯然:“没有了吗?那好吧……”
她垂下双腕,沮丧不舍要转身之际,手腕却被紧紧攥住了。
她回头看到李颍上低垂的面容,上面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你真的想要回去?”
千灯还来不及回答,他已拉起她入内室,拉开床头几案抽屉,取出了象牙色的一对臂钏。
藤蔓天然蟠曲成适合戴在手腕上的大小,打磨得光洁如玉,头尾雕着菡萏花纹。
在千灯错愕的目光中。他拉起他的手。将臂钏亲手套在了她的腕上。
千灯迟疑着,抓住前端的菡萏花纹,缓缓抽出。
藏在藤蔓中的那两束寒光顿时射出,握在她的双掌中,幽青如水波流转。
她抬眼望着他:“不是说毁掉了吗?”
见她明知故问,他郁闷地将脸转向一边:“我倒是想,可惜这百炼钢太过坚韧,一时毁不掉,只能带回来了。”
“那么,怎么不丢掉,偏偏要带在身边呢?”她却故意凑到他面前,眼中倒映着利刃的反光,粼粼如水波,偏又显得狡黠可爱,“就连……仓促过来这边,也要带着?”
他气不打一处来,捏住她的手腕,低头凑到她的耳畔:“就容忍这一次。下次要是再丢了,真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放心吧。”千灯将百炼刃插回藤心中,抬头郑重对他说,“从今往后,它会永远在我的身边。在我每一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带上它。”
仿佛被她那郑重的神情蛊惑,他的心神亦无法自制,手掌从她的腕上缓缓移到她的掌上,与她五指相扣。
“好,只要你不丢弃掉它,我也永远不会背弃你。从今往后,我们在这世上同舟而渡,纵有再多疾风恶浪,永不放开彼此。”
第二十六章 沙场
“仙珠啊仙珠,你也应该来找我商谈了吧……”
鸣鹫起了个大早,等待千灯过来找他,商量自己对她提出的条件。
怎么想都觉得她在龟兹走投无路,最后除了向他这个回纥王子求援外没有任何办法。
只要她过来了,那还不是揉圆搓扁任由他摆布?
回纥的王妃、龟兹的联姻,这不就妥了?
越想越得意,他对镜子照了照,甚至觉得自己那几绺弯曲桀骜的鬓发都要比平时更显神气。
再等了等,眼看日头老高了,他甚至还去回纥驻扎的营门外瞧了瞧,始终没见任何身影。
正在急切之时,见一个守营士兵急匆匆进来,应该是要通报什么。他心花怒放,立即道:“你去对零陵县主说,本王子正在忙,国家大事一大堆,忙得不可开交,让她先等半个时辰再说!”
士卒莫名其妙,取出一封信函呈交给他:“属下并未见到零陵县主,这是刚收到的军报,请王子过目。”
他顿时泄了气,有气无力地挥手示意他退下,暗自嘟囔:“不应该啊……”
都这个时辰了,尉迟乙耀率领龟兹军失利的消息,肯定应该已经传到仙珠那里了。
龟兹局势如此艰难,她不可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的。
“除了我兵多将广的回纥王子外,还有谁能救她呢?”
再一想,他又觉得也对,毕竟和亲是大事,仙珠紧张也是正常,总是要犹豫一下的。等局势再发展下去,她自然会急吼吼过来求他了,到时候条件还不是任他开吗?
喜滋滋想着,他拆开手中军报,看了一眼,顿时就跳了起来。
“什么鬼?朔方军不是在北庭吗?怎么会因为追击西番军的细作到了这边,刚好救了零陵县主,又和她一拍即合,一个为了救龟兹军,一个为了军功,连夜杀入西番军的驻地,把眼看要完蛋的尉迟将军和龟兹军从鬼门关救回来了?”
难怪她没来找他,原来是不需要了。
鸣鹫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狠狠把军报拍在桌上,目光瞥到最后一行时,更气了。
好么,连纪麟游都知晓了,已经紧急召集附近可以联络的昌化王旧部,连夜赶去和仙珠会面了,只有他居然才接到消息!
虽然说这是在龟兹和大唐的国土,回纥反应太迅速了不妥,可现在才把消息送到,这些人不会是故意的吧!
鸣鹫气急败坏,一边骂朔方军,一边骂纪麟游,一边冲出营吩咐整军,问明战局刚刚结束还在清理战场,忙率人冲向昨夜事发处。
毕竟再坐等下去,回纥别说捞不着县主去和亲,就连这场战役中的汤汤水水可能都混不上了。
高升的太阳覆照于厮杀后的荒原上,血腥味弥漫,苍蝇与秃鹫早已闻味而来,在尸体上聚集。
虽然不是第一次闻到,但纪麟游面对这种情形还是不由皱眉,回头看向千灯的方向,见她并未太靠近,才松了一口气,询问身边的老兵:“梁伯,尸体都清点出来了吗?咱们这边的兄弟有多少伤亡?”
梁伯用刀戳着地上的尸身,连衣服上的血污都顾不上了:“咱们这边闻讯赶来的老伙计不多,朔方军杀起敌来又跟不要命似的,哪还捡得到多少漏?不过扫扫尾,大头功劳都被他们拿走了,听说老刘老张他们受了点伤,待会儿看看打不打紧……哎哟!”
他戳着地上的尸体检查是否有西番军装死,没想到差点戳到穿着龟兹服饰的战士了。
那战士动弹了一下,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看着还有口气在。
纪麟游回过头,喊了一声:“军医,快过来,这边有活口!”
千灯转头看来,见是个龟兹士兵,便立即示意军医过去,自己也跟着走了过来。
走了两步,脚下的感觉有些异样。她低头看去,荒野上的泥土被鲜血浸透,粘在她的鞋底上,黏腻沉重。
她怔了怔,抬头看向面前横尸的荒原。
士兵们三人一组,翻检着尸体,敌军的在要害处补上一刀确定死亡,同袍的遗体抬到旁边等待清理。
大家都平静得近乎麻木,偶尔有人翻开扭曲的肢体,说一句:“这不是汪四吗?他老婆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娃呢。”
“老母幼子抚恤加厚,他多个娃多拿一份,也不算亏。”
脑中仿佛慢慢被灌入了一阵冰凉,她恍然回过头,她看见身后的李颍上,只觉心口堵得慌:“对不起……”
他扬扬眉,似是不知道她的意思。
“若不是我向你借兵,若不是为了帮助龟兹,你手下的兄弟也不会有伤亡……”
“思虑这些干什么?这是他们难得的机会,不然军人为何要个个奋勇,争抢上阵?”他却平淡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去上阵杀敌,他们怎么养家糊口,哪里的军功前程?”
千灯定定看着他,下意识问:“你也……是这样吗?”
他随意指了指自己的脊背:“难道你当时没看见,我身上的伤痕吗?”
她当然见过,在被她抽破绽裂的衣服下,是新旧纵横的累累伤痕,仿佛他一路走来的脚印,深深浅浅,至死不灭。
原来,这就是她的祖父、她的父亲,还有李颍上的人生。
她站在这未曾经历的场景中,呼吸着血腥气息,回头看见军医指挥着龟兹士兵们,将那个重伤的士卒抬到平地上。
在经过她身边时,那个士卒艰难地张合着枯槁双唇,竭尽全力对着她挤出几个字:“大唐县主……你来救我们……你不是凶手……”
抬着他的龟兹士兵也下意识都停下了脚步,几个人齐齐向她低头致谢,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尉迟乙耀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在士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一直对她怀着巨大成见的将军盯着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甩开扶着他的士兵,带领着众人一起下拜:“大唐县主,多谢你在生死关头前来相助,龟兹这一战所有儿郎全倚仗你救命了!”
千灯没想到他竟二话不说跪倒在血泥中,赶紧弯腰去扶起他:“我是昌化王的后裔,身上与你们一样流着龟兹的血脉,抗击外敌、保卫龟兹亦是我辈职责,将军与诸位不必见外。”
尉迟将军被她和身后士卒们扶起,面上犹带羞愧:“之前是我等误解县主了,请县主与我一起凯旋回城,我要向国主、向龟兹朝廷、向王城所有人证明,我们不应该中了西番人的奸计,大唐县主绝不是残害龟兹王族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