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我真的不能让你抛弃大唐,分裂西北……”太子喃喃着,绝望蜷曲起身躯,紧闭上眼睛,不敢也愧于与她对望。
“你为何要一直苦苦追查呢?若你不知道真相,你可以永远是大唐的零陵县主,我许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无人可及……只要有我大唐李家在的一天,就绝不会亏待你。”
“是,只要我不明真相……”千灯咬紧牙关,艰难挤出几个字。
她可以闭上眼,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甚至可以嫁入东宫,以后成为整个大唐最为显赫的女人,依旧可以青史留名,成为白家的荣耀。
“可是,我没有办法闭上眼,假装我娘是意外死在苏云中的手下,假装你还是温柔和善的少年,安心去过你许给我的前程——李兖,你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不择手段。为了与回纥争利,你不是堂堂正正与他们周旋谈判,而是派人去山林暗杀鸣鹫,伪装嫁祸给萧浮玉;为了不让我在危机中背弃你,你杀害我的母亲;为了遮掩你的罪恶,你残杀时景宁;为了不让我查明真相,你三番两次伪造痕迹嫁祸给纪麟游……就在今时今日,为了遮掩你的险恶用心,你还派人在战场上杀了纪麟游!我真没想到,当年我白家殒身不恤救下的、我父祖至死效忠的,竟然是你这般狼子野心之人!”
“因为你没有被你的父母抛弃过,没有被满朝大臣舍弃过,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绝望!”所有罪恶被揭开,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只抱住头,嘶哑哽咽,“你未曾经历过我握不住一切、手无寸铁面对命运的无力时刻,所以你不会懂!你永远不懂我在暗夜噩梦中,一次次发誓要将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紧紧握住,永不放开的执念!”
千灯深深吸气,望着面前陷入崩溃的太子,想说她也曾夜夜辗转,无法合眼。
母亲的冤仇,前路的黑暗,在每一个死寂又煎熬的夜晚,她只能紧抱着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一遍遍地咀嚼着与家人的幸福往昔,撑过来,熬过来,靠着执念活下来。
但,这些痛苦悲恸,她又何必与凶手倾诉呢?
她已经揭穿并宣告他的命运,他将受到应有的惩处,无须她动手。
第三十七章 应声相和
千灯走出千佛洞,外面已近黄昏。
殷红的夕阳照入她的眼中,整个世界染上了一片血色。
她默然抬眼,站在赤红的沙漠峭壁之下,望着年幼时祖父也曾经望过千万遍的风景。
灼热的风送来的声声佛唱,僧人们已经在做晚课。诵经声伴随着钟磬声,回响在这片通红的大地上,激荡在她的耳畔,洗涤了她长久以来压抑郁积的胸臆。
从今夜开始,长久以来纠缠她的梦魇将被驱除出她人生。
白千灯,她会拥有新的人生,开始新的历程。
她慢慢走到旁边的佛殿之中,看向里面的僧侣们。
龟兹佛事盛大,满殿和尚诵经声交织,伴着殿内的铜磬木鱼,庄严肃穆。
唯有殿外钟亭旁,有个老和尚站着,握着钟杵等待着敲击。
千灯看着那口大钟,自然想起了龟兹王宫突变那一日,被看不见的凶手敲响的丧钟。
她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知道摊在她面前的,还有无数难解的谜团。
虽然因为太子吐露的那封密信内容,她对于龟兹王族惨案的幕后凶手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但对方究竟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盗取的三圣器、被围困的敲钟凶手究竟如何消失,她都还未曾窥见底细。
见她站在旁边神情沉郁,老和尚将手放在耳朵旁边,问:“你说什么?”
千灯微觉诧异:“法师有何事?”
老和尚见她这般说,不由笑道:“老衲长年敲钟,耳朵被震坏了,听东西不真切,还以为女施主说了什么被我忽略了。”
她摇了摇头,想想又问:“既如此,那么法师如何知晓他们诵经快结束了,何时要敲结束钟呢?”
毕竟,数百人同时诵经,嗡嗡纭纭,她这样耳朵灵敏的人也难以分辨出究竟念到哪一部分了。
老和尚笑了笑,指向悬在亭子一角的一小块玻璃:“全靠它喽。”
见是一块破碎的淡蓝玻璃,千灯有些不解,目露询问之色。
“这原是信徒所舍、供奉在佛前的净瓶,谁知玻璃薄脆,某日案上的铜磬忽然掉落于地,一声巨响中玻璃受震倾倒,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时我们搬起铜磬,忽然发现它发声之时,旁边尚未收拾的玻璃碎片中,这一块应声而动,跟着磬声跳跃,简直比训过的鸟儿还要听话。当时我正愁听不清诵经声,于是便将它取来,用细线系上悬在了这里。这样,等到诵经声将尽,里面的人敲响铜磬……”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语,纷繁渐落的诵经声中,一声轻微悠长的磬声传来。
于是,悬在钟亭旁的碎玻璃无风自动,震颤着晃荡起来,反射着细碎的夕阳辉光,照得她眼睛微眯,若有所思。
而老和尚微微一笑,抓过钟杵,示意千灯捂住耳朵,“铛”一声重击,悠长响亮的钟声在这苍茫的暮色中传送回荡,肃穆而庄严。
千灯退开几步,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在渐渐消失的钟声中下意识地喃喃:“应声而动,世上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
“此事倒也不奇怪,古有记载。”身后传来温润舒缓的声音,正是崔扶风。
想来他一直在外面等她,听到了她和老和尚的对话。他博闻强记,随口说道:“庄子在《徐无鬼》中有云,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可见若音调相合,乐声自然会有共鸣共振的现象。”
千灯若有所思,问:“两架瑟能相应,那么如果是不同的乐器呢?”
他略一沉吟,道:“自然也是可以的。之前洛阳有寺庙中有一具磬日日无人自响,把和尚都吓出病来了,后来乐师曹绍夔听说后,帮他在磬上挫了几个缺口,果然那磬便不再自鸣了。大家问他缘由,他说,是因为那具罄与寺庙的铜钟律调相合,因此击钟之时,会彼此应和,导致应声的现象。”
“原来如此啊……”夕阳最后的斜晖仿佛照入了千灯的眼底,她只觉世界通透明亮,那长久纠缠着她的谜雾终于在这一瞬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开,令她长久地伫立着,屏息凝视解析那迷雾背后隐藏的、通往真相的路径。
祭典那一夜,灵殿内外万民相和赞颂祖父的那首歌曲;
所有人退去之后,留在高台香案上的三件圣器,在绝对没有人出入的灵殿内,在她身边离奇消失;
从完好无损的金笼中不翼而飞,再度出现在北王胸膛上的琉璃青莲;
形制硕大沉重无法隐藏更不便携带的琉璃法轮,却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砸碎了龟兹王子的颅骨;
无影无踪蒸发的赤琉璃金刚杵,再次出现时伴随着丧钟声,刺入了白昭苏的小腹;
在丧钟还在响起时便被重重包围的王宫钟楼上,潮水般涌上去的人群却寻不见敲钟人的踪迹……
原来导致这一切离奇的失踪与消失事件的,并不是眼睛的错觉、踪迹的伪装,而是利用了声音。
正如此时刮过她耳畔的晚风,挟着千山万壑的鸣籁声,相应相和而来,组成了一个虚幻又难以捕捉的,无影无形的世界。
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周身,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他们的悲喜,甚至左右他们的命运,夺走他们的人生。
她从沉思中抽身时,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消失,深紫的暮色笼罩了面前的世界。
崔扶风没有打扰她,只向寺中借了一盏灯,提在手中静静等待着她。
橘色的火光给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也照在他的眼眸中,让他某种的光彩比往日更显明亮。
“县主想通什么了?”
千灯没有说什么,只朝他微微颔首,缓缓朝前走去:“没什么,只是解决了心底最难解的事情,我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是卸下一切的轻松,还是因为窥见了真相的沉重。”
崔扶风陪着她一路前行,手中的灯为她照亮了昏暗的前路。
回头望向被韦灃阳率人从佛窟中搀扶出来的太子,他以为千灯讲的是她母亲之事,便问:“如何,县主已经从他口中套出真相了吗?”
“嗯,你给的香确实很有效,还好我事先服了醒神丹。”
“毕竟我们虽然掌握了他的作案脉络,却并未能拿到确切证据。我想他这般残忍且不通人情,能逼他吐露真相的,或许也只有这方法了。”
千灯默然点头,又低低道:“但我们这一步棋还是走得很险。虽然他如今确实性情大变,但若是萧浮玉没有给他种下小红鱼,若他不是在绝望中,或许我们依旧无法逼得他失控吐露实情。”
“不会。我不走无把握的险棋,尤其是会牵涉到你的,更不可能。”崔扶风淡淡道,“既然要走这一步,这结局就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