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甚至转头看向被安排与自己共处一室的时景宁、商洛三人,问:“若我跳水逃跑,那一夜,我身上的衣服可有湿掉?”
时景宁迟疑地摇头,还在考虑他光着身子跳水再趁乱穿回衣服的可能性,商洛则心直口快:“没有!那一夜我和景宁哥在外院,苏大哥前去巡逻,不过一两刻时间便听到后院闹起来了,说是夫人出事……我们正在游廊边害怕,苏大哥就回来了,他还安慰我说没事的……”
千灯并不意外,只问:“那么,你记不记得,苏云中当时是从哪边跑来的?”
商洛想了想,抬手往草地小径处一指:“好像是那边。”
“好。”千灯转头,对阿忠说道,“把东西都搬过去吧。”
阿忠应了一声,随即便快步去了库房。须臾,他左肩扛着根碗口粗的松木,右手夹着那卷大篾席,走了过来。
这两件东西并不重,他又身强体健,一路快步走来,将东西放在了草地上。
随即,他按照千灯的指挥,将松木三分之一临水、三分之二搁在石径上,又将篾席摊开,以石径为中心沿着水池边铺设,将地上的三分之二松木盖住。
众人看着这被篾席挡住大半的松木,都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千灯也不解释,只小声对阿忠吩咐了几句。
阿忠面露错愕之色,看看那轻薄的篾席,再看看那根只有碗口粗的松木,挠着头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便跑向了游廊。
众人都是大惑不解,眼看阿忠顺着游廊,跑上了高阁。
千灯道:“既然苏云中矢口否认,那么,我便为大家重现一下,当日他所做的一切吧。
“那日乐游原上,不知是哪一个契机,让你发现了南禺就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于是你迅速在心中下了决定,放弃了择选的机会,反而让他春风得意,成为了唯一的神射手。想必当时,你不是准备要在南禺最后获选时出来告发他,便是已经准备杀人嫁祸,要以弓箭杀人后将罪名转嫁给南禺。
“而正巧此时,因为乱军作祟,我们只能转移到庄子中,这便给了你大好的施展机会。南禺因箭术出众而把守游廊,于是你砍断门闩,引来乱军,趁着侍卫们离开去保护太子时,你在假山上假装妹妹冤魂啼哭,果然将心怀鬼胎的南禺引开。
“而作为他的同谋,田嬷嬷自然也知道此事,深怕是被南禺害死的何薇娘冤魂索命,吓得躲在小屋内求神拜佛。你顺着游廊上了高阁,此时我娘因为外面久无动静,便从阁内提灯出来查看情况。你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抬箭向她射去。我娘中箭倒地,田嬷嬷听到声响,这才从阁内出来呼救,而我们也顺着游廊追上来。
“这个时候,你站在三面临水的高阁上,原本是走投无路的局势,但,因为你的妹妹从小被送给篾匠,所以你很可能在那边发现过一件事情,那就是……”
说到这里,千灯抬起手,向着上方的阿忠示意。
阿忠会意,站在一丈多高的台上,看着下方的水池,以及水池上被席子遮住了大半的松木材,心下有些忐忑。
下方玳瑁跺脚大喊:“哥,你个胆小鬼,赶紧跳啊!”
听到妹妹的催促声,阿忠一咬牙一跺脚,终究还是冲着松木材的末端跳了下去。
轻飘飘的篾席,压着悬空于水池上的半截松木,让众人都不由自主憋住了一口气,耳边几乎已经传来他掀翻篾席落水的声音。
但,没有。
阿忠的脚踩上松木末端,那木头竟未曾动弹半分。轻薄的篾席牢牢压住了下方松木,在周围屏息静气中,只传来他脚底撞击在木头上的一声闷响,提示他真的跳到了木头上。
阿忠立即借力往前窜去,扑在篾席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时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迷糊地与面前呆愣的众人们面面相觑。
就连崔扶风,也被这诡异的一幕看得怔愣当场,许久,他的目光从篾席上缓缓移向千灯。
他看到她在日光中微扬下巴,脸上尽是冷硬笃定的神情。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祖父去世时,只会抚尸痛哭的小孩了。
她已经成长为足够坚定的女子,假以时日,定会是光芒万丈的耀眼星辰。
仿佛不敢直视她的炽盛风华,崔扶风下意识略侧了侧目光,忽然发觉旁边的回廊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条高大人影。
紫薇花挡住了对方的面容与大半身形,崔扶风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迫人的气势与难掩的锋芒,却让他立即知道了对方是谁。
崔扶风扶着小几,想要站起见礼,但对方却抬手示意他继续安坐。而他也没有现身打断千灯,只静静地站在花树之后,等待她揭开这最后的谜底。
草坪上一片喧哗,众人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刻,有人错愕,有人惊呼,有人不敢置信,南禺则是惊喜交加。
唯有苏云中,他定定地跽坐在席上,脸色微青,依旧一语不发。
商洛急忙问千灯:“县主,这怎么可能?他跳下来的力道这么迅猛,怎么没有掀翻上头的篾席?”
众人也纷纷询问:“是啊,如此轻薄一张席子,如何能压得住一个人下落的力道?”
“这是当年,我祖父曾教给我的道理。他说在战场上,盔甲外的大氅鼓了风后,就算无法抵挡住飞射的箭矢,也能消掉大部分力量与准头。由此我便想到了,在仓库中这卷放了数月却未曾落灰的席子。它与大氅一般薄而挡风,必定也能借力,而这张席子,最近有人在草地上用过它,但却不是庄中人——”
千灯说着,走过去抓住篾席一边,将其掀起,指着下方小径上的碎末说道:“而我又在小径中发现了震落的松树皮,寻到仓库发现了这条有一半在地上摔砸过的松木,从而找到了凶手那一夜下手与逃脱的方法。”
在现场一片静默中,崔扶风终于发问:“我还有一点疑问,请县主帮忙解答。”
千灯朝他颔首:“请讲。”
“那日出事,我亦在庄中,其他情形都与你所说一般。唯有一点,为了避免引来乱军,庄中一片漆黑。如果凶手真的是借助这个法子逃走的话,他如何能在黑暗中迅速找到松木,跳下来收拾东西逃走呢?”
商洛用力点头:“是啊,这根松木这么细,白天准确跳上去就很难了,那天晚上咱们庄中为了避乱军不敢点灯,黑暗之中,苏……凶手又要如何才能辨认出松木在哪里呢?”
千灯道:“这一点,还得多谢你提供线索。”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商洛年少的心态难免承受不住,瞠目结舌问:“我……?”
“你曾经说过,不喜欢和苏云中呆在一起,因为你觉得他不爱干净。”
“对呀,他看起来挺清爽的,可咱们到庄中那一夜,他私下里偷偷摸摸擤鼻涕,还把鼻涕抹在手心,好恶心啊!”商洛皱着鼻子,一脸嫌弃样。
众人侧目打量苏云中身上那件靛青的衣衫,虽然这几日在庄上无法替换,也颇沾染了些泥尘,但总体来说,并不算污秽,比嫌弃他的商洛倒要干净多了。
“你以为他弄的,亮晶晶、黏糊糊的东西,是鼻涕吗?”千灯示意阿忠拖过松木,丢在苏云中面前,指着松木顶端那些被砸烂的蜗牛,冷冷道,“其实,这是他在松木上用蜗牛做的标记。因为,萤火虫喜欢吃蜗牛,黑暗中它们会闻味而来,聚集在蜗牛汁水处,成为一个虽不起眼但足够指示他落脚的亮眼标记!”
第三十五章 扳指
在众人哗然的吸气声中,她目视苏云中,厉声问:“苏云中,你还有何话说?”
苏云中嗓音微变,但却竭力维持镇定:“零陵县主,你联想丰富,大胆假设,在下十分佩服。可指认别人是凶手,难道单凭一张嘴就可以了?你无凭无据,所说的一切全是臆测,说我箭术超群,说我暗夜杀人用席子逃脱,说我用萤火虫做标记,可全是你在说,随意乱泼污水,却没有任何实际证据!”
“谁说没有?”千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锋芒更盛,“我说过了,只要你干过坏事,那就难以避免会留下证据!”
千灯说着,命人将那领大篾席卷起,在日光下她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在上面寻找着。
许久,她在席子外侧某一处发现了自己要寻找的东西,抬手将那细小的东西抽取出来,展示在苏云中的面前,也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这就是,你那一夜犯过罪的证据。”
她的手纤细莹白,修长的手指中捏着的,是一条极细的靛青丝线。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身着靛青衣服的苏云中身上。
“一条勾在篾席上的、靛青色蜀锦的丝线。苏云中,据我所知,我十个未婚夫候选人、包括庄子内所有人,穿靛青色蜀锦的人,只有你一个!”
苏云中那一直镇定的神情,此时终于剧变,他下意识地瞄了自己肩部的衣服一眼,惨白着脸,缓缓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