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新丧,自然不会饮酒,众人也都默然举杯,干了杯中素酒。
千灯搁下酒杯,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道:“十位郎君,如今差了一个,可结缘历来讲究成单不吉,看来,咱们还得把人数凑齐了。”
见她示意,阿忠立即跑到柴房,将如今还鼻青脸肿的南禺拎了过来,狠狠推到下首空位之上。
南禺这些时日被折磨得面无人色,又被反剪了双手,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田嬷嬷也被搡到草坪上,瘫倒在地瑟瑟发抖。
千灯走到他的面前,冷冷看着他,问:“南禺,同样是来参选的郎君,其他人,我好生摆酒将他们送出庄子,可你,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南禺勉强抬头看她,张了张嘴,喉咙嘶哑:“冤枉……县主,我、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人吗?”千灯声音更加冷硬,反问,“我娘不是你杀的?”
他拼命挣起来:“不、不是,是有人陷害我……”
“福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有,是凶手嫁祸我!”
“那么……”千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篾匠何家的小娘子,是不是你杀的?”
听她的口中忽然吐出这陌生的名字,座上所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面露茫然。
唯有南禺惊惶地瞪大眼,张着嘴嗬嗬地,却讲不出任何话来。田嬷嬷则瞪着南禺涕泪横流,吓得面无人色。
千灯没有理会他们,回过头,目光扫向座上的苏云中。
苏云中面色微僵,勉强维持着与其他人一样的神情,但那微颤的眼睫,已经出卖了他。
千灯冷冷回过头,目光又盯向南禺:“就是我娘遇害那一夜,你听到的假山上哭声。她说,她的孩子死得好惨啊……身为孩子的父亲,你难道,不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这一句话,不仅是座中那十几个候选人,就连崔扶风都是脸色骤变,不敢置信地盯着南禺。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故事,让我来猜一猜吧。你曾认识一个姓何的姑娘,两人感情应当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何娘子将终身托付给了你。然而这个时候,你被选中成为了我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在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与昌化王府的县主之间,你选择了后者。毕竟,尽管零陵县主名声不堪、长相未知,可你觉得自己有机会,因为你娘幼时的手帕交田嬷嬷,在王府的田庄上是个颇得重用的老仆。”
千灯说着,不自觉地抬手,轻抚上自己眉间那代表六亲无缘的疤痕,语调却毫无波动:“田嬷嬷告诉了你县主的情况,甚至透露了她会在择婿时出什么题目。于是你放弃了自己原本修习的刀剑,转而学习骑射,提前一两年苦练,终于达到了十分高明的程度。”
说到此处,她冷冷垂手,问南禺:“然而,骑射可以从头开始学习,那么欺骗了一个姑娘家,早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又该如何重新再来呢?”
听着她平静的话,南禺知道她必定早已知晓了一切,蜷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开口。
“尤其是,她腹中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她不知道你心中另有打算,甚至已经在准备候选县主夫婿的比试。她一再纠缠,事情若是败露,你的大好前途、你势在必得的夫婿之位,甚至你以后的人生,必然会受到巨大影响。于是你想到一了百了,只要将她除掉,简单利落,过往一切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不,我……我没有,我没杀她!”南禺见她早已洞悉一切,虽不知兵荒马乱中她是如何调查的,却终究不敢抵赖,嘶哑着声音喊了出来,“是她自己想不开!我跟她说,不要这个孩子了,我给她买药,以后也会给她一笔钱调理身体……她就当没这回事,安安心心拿钱把孩子弄掉不就好了吗?我不知道她居然如此死心眼,那个疯女人,拿着我给的钱,买的居然不是落胎药,是砒霜!她……是她疯了!我没有对不起她!”
他被绑着的身体伏在地上,疯狂嘶吼,席上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脸上满是惊诧错愕与鄙夷。
田嬷嬷也伏在地上不断叩首,涕泗横流:“县主明鉴,真是那姑娘想不开,南郎君是好好给了钱,与她谈定好聚好散的……”
上首的崔扶风更是震惊。当日他们押着田嬷嬷与南禺,听他们复述指认当时情形,那假山上哭孩子的女鬼与田嬷嬷惊恐叩拜不过在他耳边一带而过,以为只是凶手调虎离山的伎俩而已,没想到,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内情。
而千灯依旧冷冷看着南禺,问:“你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头脑简单,被你骗了、自尽了,就能过去了吗?可惜这世上,只要你做过恶事,就永远不可能消弭!你不珍惜的姑娘,自有人重视她,甚至可以为了她,下狠手残杀无关之人,又将一切恶事转嫁到你的头上,为那个枉死的姑娘复仇。”
她说着,略略转头,看向身旁的苏云中,提高了声音:“苏云中,我记得你家中有一个小妹,比你只小了一岁。因为当时你家境贫寒,所以她自幼被送养,而抱养她的人家,正是一户篾匠,姓何,对么?”
南禺闻言,死死瞪着苏云中,口中的喘息甚急,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你……何薇娘是你的……妹妹?”
“是,县主真是明察秋毫,如此毫末小事也了然在心。”苏云中知道此事一查便知,瞒不了人,立即便承认了。他跪坐于几前,双拳握紧,嗓音略有些发紧,“我妹妹自小送出去了,与我们来往不多。若不是县主明察,我还真不知她竟是丧命于这个狗贼之手!”
他痛骂南禺,而南禺哪里顾得上唾骂,抓住千灯之前的话哀求问:“县主说那个嫁祸的贼人是谁?到底是谁灭绝人性杀害了夫人与福伯,转嫁给我?”
在场其他人亦是面露不解之色:“是啊,当时守在入口的唯有南禺一个人,高阁上又没有其他的出入口,人证物证俱在,除了他之外,又能是谁?”
“是,按照一切迹象来看,当时当地,唯有南禺能有办法下手,而且他的箭术也在你们所有人中独树一帜,无人能及。但,在你们当日上交的所有弓中,我发现独有一把与众不同。”
璇玑姑姑呈上属于苏云中的那一把弓,千灯将弓梢两端展示给众人看:“所有人中,贴着时景宁名字的这把弓上,存在着弦垫的痕迹。”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时景宁的身上。
时景宁那一贯疏淡的双眼,因为她提到自己而诧异睁大,面露茫然之色:“弦垫?”
“懂得在弓上增加弦垫的人,自然弓马娴熟。你们那一屋,商洛年纪太小,右臂又受了伤,而剩下的时景宁……”千灯的目光从苏云中的脸上转移到了时景宁的手上,“或许你们不知,可我却十分清楚,他自幼学习雕刻,有些食材如豆腐等十分软烂,因此,他为了保持细微触感而放弃了力量,指掌根本没有拉开强弓的力量,更不可能熟悉弦垫这种东西!”
苏云中脸色微变,强笑道:“是我疏忽了,交弓箭的时候,因为浆糊未干而蹭下了两张标签,于是我便重新贴了一下,谁知竟贴错了。那弦垫……是我年少时跟着甘州的亲戚学过几天骑射,所以这次顺手便弄了个装上去而已。只是我多年未练,乐游原上的风又太大,以至于当年本领尽失,让县主见笑了。”
千灯一瞬不瞬紧盯着他:“你的意思是,你委实不善射,能发箭准确杀害我娘和福伯的,只有南禺?”
“是,我确实……”
他话音未落,千灯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行将他的右手高高举起。
苏云中虽是健壮高大的男子,但千灯骤然发难,他一时未曾防备,竟被她抓个正着,手掌也下意识摊开了。
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苏云中的手掌上。
只见他宽厚壮实的手掌之上,赫然纵横数道陈年伤痕,其中有几道更是从虎口扎入、腕线处扎出,贯穿半个手掌,十分可怖。
第三十四章 重现
“若不是娴熟此道,当日比试之时,你为何持弓后下意识沉肩顿肘?若不是勤于练习,你的手上,为何会留下箭杆爆裂的伤痕?那把弓的使用痕迹显示,射箭人手掌略微外翻,正是你因为受伤而养成的习惯!”
“对,正是因为这些伤,我才放弃了练习,疏于箭术了。”苏云中面不改色,镇定道,“再者说,就算我以前学过箭术,确实擅射,难道就有机会下手了吗?夫人所住的临水高阁,县主您是再清楚不过的,根本无人能接近!”
千灯一把摔开他的手:“所以你故意砍开了大门,引乱军入庄,将后院镇守的侍卫们引走,又借着你妹妹的冤魂装神弄鬼,引得心怀鬼胎的南禺去了假山。而你趁此机会,穿过无人把守的游廊,潜入了高阁之上!”
苏云中听着她的话,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讥讽笑意:“县主说的是,按照这个法子,确实可以上到高阁。可我上去了,又怎么下来呢?夫人遇害时,大家听到声音,便立即顺着游廊追了上来,高阁上就那么一点地方,被堵在上面不啻瓮中捉鳖,杀人后又要如何潜逃?跳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