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我怎能承认呢?县主因为我当日编的曲子、吹的笛子,还有一些荒诞不经的玻璃被震碎之类的传言,就说我用这手法盗取圣器,委实太冤枉我了!”薛昔阳说着,脸上惨淡之色褪去,竟显出一丝委屈来,“别的不说,镇国三圣器一起在灵殿内不翼而飞,既然如此,那么其他两件镇国神器,我又如何窃取带走呢?毕竟,法轮与金刚杵可不是轻薄易碎之物,无法用县主之前臆测的手法吧?”
“金刚杵是圣器之中形制最小的,夹带出去自然不难。而形制厚重的法轮要如何偷取,着实让人费解。直到,适才王女的证词,让我终于明白了,究竟他们使用的是什么手段。”
正用敬慕的神情望着她抽丝剥茧揭露真相的白昭苏,听千灯忽然提及自己,诧异中迷惘回想,显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哪件事可以与此联系起来。
“王女适才说到,在刺客们退去之后,大火之中,听到王子白昭觉的短促叫声,显然,那便是他遇害之时。”
白昭苏用力点头:“是,这是我亲耳听到的……王兄最后的声音,我……死都不会忘记!”
“由此我又想到,二王叔被害之时,凶手特意设计让琉璃青莲碎裂在水中,就是因为细小的碎片会隐藏在水中,无法彻底打捞,从而影响判断。所以我就想到了,隐藏法轮的方法,其实也可以与这个差不多。”
说着,她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旁边的崔扶风。
崔扶风却只唇角含笑,只静待她说出后面的话来。
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走向祭台,指向台阶上方。
“法轮的形制这么大,无论在场的乐人们如何配合,箜篌琵琶瑟,都无法将其夹带出去。可等到刺客们在灵殿行凶放火之时,它却又突然出现了,王子白昭觉头颅上的伤口,正是其所造成。王女当时可曾注意到,刺客们中间,有人负重——而且是背着这么醒目的法轮过来杀人的吗?”
白昭苏努力想了想,用力摇头:“没有……法轮很大很显眼的,他们进来时还没起火,要是有出现的话,我肯定能看得见。”
“既然带不出去,又无人带进来,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其实金琉璃法轮从始至终就一直还在神殿内,并未被取走。只是薛郎君你们将其藏了起来,等到杀人放火之时,才使其再度出现,从而造成三圣器一起失踪的假象。”
老和尚大惑不解,道:“可当时发现三圣器失踪之后,小僧们曾经彻底搜查过灵殿,所有角落全部都搜了个底朝天,却并未发现任何踪迹啊……”
“不可能底朝天的,因为,有个东西,你们绝不会去动它。”千灯向台阶上走了两步,指向两旁已经被重新摆正的石质海缸灯,“佛前不灭的海灯,你们搜查的时候,它的灯焰始终燃烧着,可你们会将其熄灭后,查看里面的情况吗?”
僧侣们面面相觑,个个摇头:“海灯长明供奉,怎可熄灭?”
而大都尉丞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难道金琉璃法轮,就是被沉入了海缸灯之中?”
“没错。没有人会熄灭正在燃烧的长明灯,将里面的油倒出来查看。即使有人隔着油看向里面,可正如青琉璃碎片会隐藏于碧水之中,金黄的香油与明净的金色琉璃本就相融,加上香油表面灯光折射,二者彻底合为透明的一体金黄,仓促之下,绝无任何人能察觉到。”
凌天水“喔”了一声,说道:“难怪,在龟兹王族遭受屠戮之时,刺客们要故意掀翻海缸灯引火——粘合琉璃莲花的鱼胶可以溶于水消失,而法轮上油渍则只有经过灼烧才能清除干净——水与火,不仅是他们杀人的手段,也正是他们销毁痕迹的方法。”
千灯颔首:“而王子白昭觉死于法轮之下,是巧合也是不幸。因为当时高台上全是灯油,他在烟火蔓延中奔下台阶时,滑溜摔倒,后脑撞击在了被刺客们从缸中倒出来的法轮之上,因此而颅骨碎裂。只是,就算他没有撞到,从起火的殿中逃出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因为对方委实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手段,要让王族尽数葬身火海。甚至——”
她说着,抬手指向那被烧得焦黑的壁龛:“明明你们已经安排好要彻底焚烧灵殿,可世子白昭通躲藏时,你们也定要补上一刀,以免有漏网之鱼。可正因如此,我才在王女的叙述中察觉到,凶手的特征!即使殿内一片混乱、即使白昭通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可凶手们还能准确地将其杀害,自然是因为,对方中有一个听觉异于常人,敏锐地在火场的喧哗中找到了漏网之鱼!”
“原来如此。”崔扶风若有所思道,“都说曲有误,周郎顾,精擅乐理之人自然对各种声音特别敏感。只是没想到,如此风雅的能力,居然被薛郎君用来残忍屠杀幼儿!”
“世上耳聪目明之辈不少,只因为我亦是听觉敏锐,就指认我为凶手,崔少卿此言未免武断了。”薛昔阳却面不改色,甚至带点嗤笑意味,“此言恐怕比县主因琉璃碎裂便说是我在旁边吹笛所致,更令人难以信服呢。”
“是与不是,我自会给出决定性证据。”千灯并不与他争执细枝末节,只回身看向白昭苏,目光中满是愤慨之色,“除了世子白昭通,就连王女,虽然我帮她从灵殿中拼死逃出,可依旧无法躲避追杀,即使并不知道她究竟掌握了多少消息,但你们早已决定置她于死地,因此利用丧钟吸引走众人注意力——也有可能,这丧钟和最后一件圣器金刚杵,一开始是为行刺国主准备的。只是当时王女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要作证洗刷我的清白,因担心她泄露重要信息,才被你们临时用在了她的身上!”
听到当日丧钟之事,尉迟乙耀最为愤怒也最为疑惑:“说起此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当日钟声未停时,我便率人围住了钟楼,简直可说铁桶一般了,可就这般情况,对方还是凭空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如今县主这般说,难道,这竟也是他所为?”
“不错,而他使用的手法,与我适才所揭露的,盗取琉璃青莲的手法,颇有相通之处。”
千灯说着,转而看向崔扶风,问:“崔少卿,还记得千佛洞前,你曾对我解释过乐器共鸣共振、应声相和之理么?”
崔扶风站在阴影之中,但望着她的目光灿亮而温柔:“是,我记得当日我对县主说了庄子《徐无鬼》所云,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可见若音调相合,乐声自然会有共同发声的现象。”
“《徐无鬼》说的是两架瑟能相应,而崔少卿还提到,之前洛阳有寺庙中有一具磬日日无人自响,直到乐师在磬上挫了几个缺口后,那磬才停止自鸣。众人询问缘由,原来是那具罄与寺庙的铜钟音律相合,因此击钟之时,会彼此应和,导致应声的现象。”
听到她这解释,尉迟乙耀顿时一拍大腿,嚷了出来:“难道说,那日的钟声,也是有人用了这个方法引动的?难怪我们追去时不见人影,原来是他根本就不在钟楼上!”
千灯瞥了薛昔阳一眼,见他紧抿双唇并不开口,便道:“薛郎君,你还是坦陈一切吧。我已经去查过那日你去借鱼盆的寺庙,已经知晓了,你那日借走装鱼的,并不是木盆,而是寺中的铜磬!而且,就在王宫旁,你手中拿着可以引动钟声的磬,王宫的大钟突然无人自鸣——这世上,可有这般凑巧的事情么?”
“县主,你有没有想过,论理可行之事,现实中其实根本做不到?”薛昔阳却强自镇定,说道,“此事又与你之前所说,吹奏笛子导致琉璃碎裂一样,或许凑巧可行,但,不过是县主口说无凭的臆测而已。我试问,县主可找得到一个人,吹笛子使琉璃破碎、或者击磬使钟鸣么?”
“吹笛之事怕是难验证,毕竟这世上罕有薛郎君这般功力之人。至于击磬鸣钟之事行与不行,我们前去宫中钟楼一试,便可知晓。”千灯既然提出这个观念,自然已是成竹在胸,说道,“我已向寺庙内借来了那个铜磬,还请大都尉丞帮忙找两个乐师,让我们试试看能否重现当日情形。”
第四十三章 振鸣
事关重大,众人离开灵殿,转到宫门口,先将白昭苏小心护送回宫。千灯亲去求见龟兹王,对他禀明此事。
龟兹王伤势依旧危重,正躺在床上由御医换药。
千灯瞥见他的伤势,只觉比之前更为令人心惊,忍不住与李颍上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颍上缓缓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开口。
千灯便只向龟兹王汇报了之前在神殿的一应经过,说明了希望找宫中乐师验证当日钟鸣的真相之事。
“什么?原来当日那钟声……也是刺客们装神弄鬼所为?”龟兹王虽然发音艰难,但知晓此事亦是精神稍振,显然当日“丧钟”之事一直堵在他的心里,让他一直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