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姑姑望着她坚定凛然的神情,不由红了眼眶。
璎珞姑姑眼带泪花,哽咽道:“可是县主,这么多人进府,里里外外,您承受得住吗?”
“这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反正我在京中早已声名狼藉,母老虎、母夜叉、六亲无缘克夫……多被人背后指摘几句,又有何妨?”
“我不是指这个。”璎珞姑姑叹了口气,抽出账本按在她面前,“我是指,我的好县主啊,养男人、尤其是养这么多男人,咱们负担不起了!”
千灯接过账本,面带迷惘:“什么?”
“本来,您以县主的俸禄操持王府的排场,已属不易,如今府中再多了十几张嘴,还要重修后院,这……”
千灯不解:“咱们府中不是还有田地?”
“乱军过境时,放马吃麦践踏农田,今年的田地全都歉收,县主您前些日子不是免了所有佃户的租子吗?怕是入冬后还要补贴呢。”
“那,府中存银呢?”
“府中被乱军洗劫一空,我们躲入地窖时,只保住了最要紧的御赐与家传珍宝,都是不能变卖的呀!”
“铺子呢?”
“全京城的铺子都遭劫掠烧抢,无一幸免!”见千灯还意识不到危机,璎珞姑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县主,王府被乱军焚烧的前厅后院,至今还没修缮,您以为是府中事情太多了吗?是咱们没钱啊!”
年仅十六岁、从未操心过这些的千灯,愣住了。
思忖片刻,她才迟疑道:“既然这样,房子就先不修了,左右咱们几个人也只要几间房子,够住就行。我如今守孝在家,衣食出行都可裁减,先把这一段时间对付过去。”
“这怎么可能?咱们堂堂王府,连排场体面都维持不住了,岂不是要被人耻笑?再者说了,临淮王大破乱军,帝后即将回京,届时典礼隆重,您虽在居丧,可也免不得要迎驾。衣服得做、首饰也得配套,不能失了王府的风范……”璎珞姑姑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县主,如今府上还多了大大小小好几口,您看怎么办?”
“郎君们应该不会添麻烦的,何况帝后回宫,朝廷一切入了正轨,我的俸禄也就能发下来了……”
“我的县主啊,时局如此糜烂,之前就拖了好几月俸禄了,现下这番动乱,我看更……”
话音未落,后方琉璃匆匆走来,有些为难道:“县主,又有郎君来了……”
璎珞姑姑顿时手扶额头,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心惊胆战的千灯忙安抚她:“放心吧姑姑,不就是再来一个嘛,我……你等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两全!”
然而,千灯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这哪是再来一个,来的是一整个团队。
大唐首富金家幼子金堂一马当先,带着家丁、工匠、仆役、婆子们,扛着梁柱木头、带着铁锨斧凿,一时将门庭挤得满满当当。
“县主,我来迟了,近日才知王府遭到如此破坏,让县主受委屈了!”金堂一挥手,身后的佣人们鱼贯而入,立即去后院着手清理池塘荒草、整修屋宇亭台、髹漆损毁的梁柱、粉刷火烧的墙壁……
已经入住后院的郎君们也被惊动,纷纷出来查看。
璎珞姑姑又惊又喜:“这……让金公子替王府修复房屋,怕是有所不便?”
“这有什么不便的,之前县主保护我,现在王府受损,我自当鼎力相助。”金堂拍着胸膛道,“再说了,收拾一下住起来也舒服呀,毕竟我住不惯差的居所!”
纪麟游抱臂靠在柱上,敏感地抓住了话中重点:“你这‘住不惯’的意思是?”
“这个,翻修王府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家的下人也不好支使,因此我……我得进来监工才行。”金堂说得振振有词,看向千灯时却没了底气,“县主您看……我进来监工,帮忙修复后院,可以吧?”
千灯还在迟疑,璎珞姑姑已经戳了戳她的手臂。她回头一看,璎珞姑姑两眼放光,一脸“不答应我就跪下来抱着你腿哭”的悲壮表情。
千灯只能一闭眼一点头,屈服在了金钱的淫威之下。
她只提出一个要求,把后院墙壁加高,所有门彻底封砌,只留前后出入两扇门,并加固锁匙。
虽然这样后院等于和王府彻底分开,成了两处,但只要能住进名义上的后院,不落在其他人后,金堂还是乐不可支。
“另外,候选夫婿住进来可以,但其他人等,一概不许入院伺候。”
本以为前呼后拥娇生惯养的金堂会为难,谁知他理直气壮:“这是自然,县主只有我能帮,他们哪有资格?”
说着,他挥手示意身后长随们将自己的东西抬上来:“县主,哪里地方开阔适合我住?”
千灯看看他身后那浩浩荡荡抬东西的队伍,从螺钿床到琉璃榻,从堆漆挂屏到纱绢屏风,从金盆玉瓶到银碗牙箸,从缂丝锦被到四季衣裳……将整条街挤得满满当当。
她难免嘴角微抽:“恐怕,整个王府都不够开阔吧。”
薛昔阳微扬桃花眼,惯常的笑意中染着薄薄嘲讽:“金公子还只是候选人吧,怎的一百二十台嫁妆已经来了?”
时景宁的四个弟妹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地问:“嫁妆?是谁嫁进王府来了吗?新娘子在哪里?”
“哥,我可以吃喜糖吗?我就吃一颗,吃完就漱口……”
在一片喧闹声中,拿人手短的千灯只能指了指最开阔的金枫阁:“除了日常用具,其他都不许带进去。”
“好嘞!”金堂乐颠颠地拎着金团团踏入了王府大门,在金团团一迭声“人美心善好县主”的叫声中,他带着身后的工人们一起鞠躬致谢——
“多谢县主收留!”
第四章 帝后回宫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堂入住后,不但包了整个后院的事务、维修好了王府缺损,就连王府名下的商铺也在金家的帮助下周转过来了。
璎珞姑姑大喜过望,慷慨地拨出了一笔钱,给县主置办了一套羊脂玉簪环,用以搭配她孝期素衣。
帝后回宫,寂落已久的长安终于重现繁华。各街各坊的百姓聚集于朱雀大街,冒雨夹道欢迎皇帝率百官回宫。
举国大庆,千灯虽在孝期,也得一并来到宫门口,与各公主命妇静立于廊下迎候,只是衣饰简淡,素衣白裳。
欢呼声由远及近,皇帝、皇后及太子的车驾从她们面前驶过,千灯却没看到那条英挺伟岸的身影。
身旁有人低声议论:“临淮王怎么没随驾回京?”
另有人道:“听说他在剿灭乱军的决胜一战中身受重伤,如今尚在病榻养伤呢。”
千灯心下暗惊,一军主帅却受如此重伤,看来他该是身先士卒冲杀陷阵了。
这个人,怎么如此自矜自傲,莽撞行事?
周围山呼万岁,千灯跟着众人跪于廊下,深深叩首时又想,或许,这也算是好事吧。
帝后狼狈出逃,如今若是临淮王护送他们回京,凯旋的最大荣光都将落在他的身上——这跋扈飞扬重兵在握的临淮王,届时风头过甚,将置天家于何地?
数月颠沛,皇后原本丰腴的体态大为消瘦,华服盛妆也掩不住疲惫之色。
一众命妇上酒恭贺,她与几个年长夫人叙话抚慰后,便将千灯唤到身边,握着她的手道:“零陵,太子这回又承你的情了。”
千灯忙道:“不敢,殿下金尊玉贵之体,下降鄙陋田庄,原是我昌化王府之幸。”
皇后拍着她的手背,看她一身素衣,又轻叹一口气:“杞国夫人之事,本宫也是深感痛心。不过你聪慧有担当,很快揪出了杀母仇人,也是不堕你父祖遗风。”
母亲去世已有月余,被千灯强行埋藏于心底深处的悲哀此时又翻涌出来。她气息凝滞,许久才哽咽道:“多谢皇后殿下挂心。如今京中人传说我六亲无缘,十个夫婿遴选之日又出了这般波折,零陵想求皇后殿下恩典,容我为母亲守孝三年。”
皇后道:“你为母守孝,也是人子之心,朝廷自然嘉许。”
“只是这般一来,郎君们无论是否最终获选,都要等待三年……”
“朝廷择取他们为你夫婿候选,本是恩典,你既有如此孝心,三年而已,就让他们等!”
皇后执掌后宫多年,自是说一不二。千灯也有拖延时间考察诸位郎君之心,得了皇后许可,自然谢恩。
等其他命妇散了后,皇后看看千灯右眉上的疤痕,道:“当初太卜署的晏蓬莱说你眉眼之伤破了相格,可本宫看你如今恢复如常,似与寻常无异了?”
千灯尚未回答,太子在旁边端详着她的眉眼,欣慰道:“当时零陵受伤未久,刚结了血痂,牵动眼皮上翻,因此看着可怖。幸好如今伤痕平缓淡去,无损容貌,不然,孤真的要愧对零陵。”
“还要多谢宫中这些年赐下的良药,祛疤生肌,才使得我恢复如常。”千灯抬手轻抚眉上伤痕,欠身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