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当初断定你克夫的晏蓬莱,听说此次也在候选人中?”
“是,太卜署丞晏蓬莱风姿卓绝,品貌皆出众,因此一路过了筛选,也在最后入我府中候选的十位郎君之中。”
“这是他对自己命格的自信,还是当初对县主相格的判定有误?”皇后说着,略一沉吟,吩咐身旁女官,“把太卜令……不,把司天台的骆灵台叫来,看看零陵县主的相格,是否与三年前有变化了。”
司天台的骆苍梧很快到来。六壬已毕,他收了金钱,解卦道:“以卦象来看,县主身陷坎、蹇之相。坎者习难,蹇者困顿。县主命格贵重,此卦当应于县主夫婿身上。”
“夫婿?具体如何表应?”
骆苍梧迟疑片刻,才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血光凶煞,非死即伤。”
皇后与太子都是神情微变,目光落在千灯身上。
一身素衣的千灯,在这风雨晦暗金粉黯淡的大殿内,身形越显单薄。
即使破了相格的伤痕已经淡去,可那些可怖的、夜夜纠缠着她的梦魇,依旧笼罩着她。
她无处可逃,唯有眼睁睁直面它扑击而下,将她的人生彻底吞没。
“荒谬!”皇后喝斥道,“昌化王与世子为朝廷、为天下而殒身,零陵县主为此容颜带伤,相格缺损。昌化王府满门为国尽忠,后人怎可能折损命格、身陷灾祸?”
见皇后盛怒,骆苍梧忙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天道必留一线生机。县主命格虽缺,但夫婿候选人中,不乏命格至坚之人,应当无虞。”
皇后稍敛怒气,问:“依你看来,谁的命格出色,能镇得住这不祥之相?”
“非于广陵莫属。”骆灵台毫不犹豫道,“当初老朽推举他,便是因为他的命格委实太过优越,或许是这世间唯一可以镇得住县主凶煞相格之人。”
“于广陵?”皇后哪会记得这等人,看向千灯,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灯心下略一迟疑,回答道:“是……比我大八岁的一位郎君,如今在国子监就读。”
“唔,孤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温文尔雅,无人时也微微躬身,看着挺安静内向的学子?”太子见过于广陵,回忆道,“听说他自幼家贫,受金家接济才能入学,若是能尚县主,那真是平步青云了……只是,他射御好像不行。”
千灯自然记得:“是,听说他常年挑灯读书而熬坏了双眼,看不了远的东西。”
皇后望着千灯,心下思忖,一个没有根基但会读书的温柔男人,或许也不错。如无意外的话,对方将会一辈子依附于王府,小意体贴,温驯包容,不会让她不顺心。
而他最大的优势是,命好。
太子望着千灯,沉默片刻,开口问:“那么,零陵你自己呢?这十位郎君中,你可有心仪之人?”
心仪……
千灯心下茫然,将那十位夫婿候选人在脑中转了一遍。
有名门子弟;有温润君子;有人言笑晏晏;有人清冷如玉。她母亲对每个郎君都十分满意,她也觉得他们都不错……但,所谓的心仪又是什么呢?
她确实还无法想象,与其中任何一人共度余生的模样。
见她迟疑迷惘,太子便只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急,还有三年,你尽可慢慢挑选。相信相处久了,你定能知晓谁是这世间最疼惜你的人,觅得自己的良人。”
皇后则道:“这个于广陵,听着也还行。反正零陵要守孝三年,便先看看吧,或许命格好的人,表现总会不同。”
“是。”千灯叩首应了,见皇后面带疲倦,便与太子一起告退了。
等走到廊下,皇后身边女官又追出来,说道:“适才皇后殿下忘了吩咐,按照宫例,公主、郡主、县主之候选夫婿,宫中都得委派仪官,教习礼仪。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宫中实在脱不开人手一一教授。不过近日听说,县主的夫婿候选人大都住到王府了,不如就让他们每三日一会,在王府集合传授,县主看如何?”
这个倒是小事,只需找个开阔的房子设下案几,让八位郎君一起聆受宫礼而已。
千灯应了,道:“好,我会转告诸位郎君,在王府静候宫使训诫。”
第五章 雨漫长安
拜别皇后,走出大殿,外面暴雨滂沱。
含元殿前已全被水淹没,沟渠中黄浊的污水满溢。
千灯站在宫门内皱眉思忖,王府中如今裁撤冗费,只剩了一辆马车,可偏偏昨日陷在坑中折了个轮子,尚未修好,难道她要涉水回府了?
身后恰好传来太子的声音:“零陵,我送你回去吧。”
千灯忙谢了他,让璇玑姑姑跟着后方东宫卫队一起走,自己则随着太子上了车,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子一角。
望着外面的水势,她有些迟疑:“是连日大雨,城内积水排不出去了吗?”
太子叹道:“是城外堤坝垮了,水渠漫灌,倒淹入城,我正要出城去查看堤坝。”
“原来如此。”千灯见太子虽有憔悴,但这段时间在京中主持大局,开始显现坚毅之色,已不复之前面对乱军的茫然失措。
她心下欣慰又感叹,叮嘱道:“洪水垮堤危险重重,殿下视察时务必小心。”
太子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马车粼粼辘辘穿过街道。一片沉默中,太子又问:“你那些夫婿候选人,听说有几位住到你府上了?”
“多事之秋,大家都不容易。”千灯将各人的际遇简单说了说,道,“总之大家相识一场,又在庄子上共同抗过敌,能帮就帮一把吧。”
太子问:“那,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打算呢?”
千灯默然托腮,隔窗望着外面模糊街景,低低道:“我其实,并不想嫁人。我怕自己嫁出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昌化王府了。”
太子握紧了手中河岸轴卷,盯着她幽微的侧面:“别傻了,零陵,难道你要当个老姑娘,一辈子守着王府吗?”
他没有说出更残忍的事实,就算她一辈子守着王府不肯出嫁,可一旦她死了,昌化王府也还是会彻底消亡,不可能长存于世。
千灯却固执道:“不瞒殿下,我想守住父祖的荣光,让昌化王府延续下去。哪怕我在家修行,做女冠子也好,只要我不离开、不出嫁,我的亲人们,就永远在我身边,昌化王府就永远都在……”
“可惜,普通人家还能过继孩子,可王府继承牵涉太多,朝廷必不允可的。”太子凝视着她决绝的面容,叹道,“零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祖父与父亲的荣耀与爵位,终究是要消亡的,你又何必坚持呢?”
“可是,我不甘心……”千灯抬手捂住自己温热的眼眶,喃喃道,“我父祖殒身换来的一切,怎能就此断绝在我手上?我这辈子……绝不愿躺在他们的余荫之下,虚度时光,浑浑噩噩过一生!”
外面风雨呼啸,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子嗓音喑哑中似带着一丝哀恳:“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有父皇母后,都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让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如此郑重的承诺,却只换来千灯的沉默。她将面容埋在掌中,纤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将所有的不甘与绝望都埋在无声的深长呼吸中。
少女削瘦的肩胛微突,在薄薄的素衣下,如茫然无望的颤动翅翼。
太子迟疑着抬手,想要轻抚她的脊背安慰她,可手悬在离她不远处,却又硬生生停住了,无法再接近。
许久,马车缓缓停下,悬在她背上的手也只能迟疑收回。
开化坊已至,王府外头的街道上污水倒灌,道路都已被淹没。
千灯深深呼吸,然后朝着太子勉强一笑,提起裙角就要下车:“多谢殿下,我这便回去了。”
太子示意她先等等,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
千灯低头一看,也犹豫了起来。这双素锦千层高底鞋,还有身上的素罗裙,都是特为进宫觐见购置的,这才第一次穿。
想到王府如今的财务状况,她一时迟疑。
太子打起帘子,对随侍的卫兵吩咐了一声。卫兵见对面工部的人正在查看水渠,便让他们寻了砖头过来,在马车和王府门台之间依次摆下砖块。
璇玑姑姑落在了后面,千灯一手撑伞一手提裙摆,自行下了太子车驾,踩着水中依次铺开的青砖向前走去。
水大砖小,摆放不牢靠,她踏过几块后,身子一晃,裙摆顿时撒落下来。
“县主小心!”旁边工部一个小吏忙上前将她的裙角拉住,免得蘸到污水。
眼见他的手提得太高,露出了裙内一整双锦缎鞋子,就连包裹纤细小腿的素白袜边也显了出来,车内太子有些不悦,轻咳了一声。
身后工部官吏立即喝道:“孙录事,你那双脏手,也配提县主的裙子?”
都水监录事不过是个不入流小吏,那人吓得手指一松,赶紧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人只是担心县主裙子蘸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