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军来袭时,王府偏厅被焚烧坍塌,后来因为一片混乱,她又经历丧母之痛,并无能力尽快修缮。
是金堂带人过来将遭受洗劫的府邸恢复原状,如今这飞檐翘角与粉白围墙,王府井然有序的安定,大都是他带来的。
心下郁结,她叹了口气,又望向于广陵住过的梅苑。
青砖地依旧曲折,缠绵秋雨依旧下在王府的前院后院,可于广陵,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永别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有种不真实的仓皇。
那个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青衣、安安静静如林下鹿的郎君,转眼倒在了血泊中,以那般悲惨的方式死亡。
而嫌疑人,是同样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人。
即使不是金堂,那也会是孟兰溪、薛昔阳……
她怔怔站在这闷热的秋雨前,却感觉浑身发凉,僵直地立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传来琉璃的声音,急道:“县主,县主……”
千灯回头看她,见她面上又是伤感又是气恼,便问:“怎么了?”
“于郎君的爹娘过来了,他们……他们想要见您。”
那日在永阳坊,千灯和于广陵父母见过一面。当时因为儿子胜券在握,即使住在漏雨窝棚中也春风得意的二老,如今备受打击,片刻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千灯在帘后落座,一言不发。
于母掩面哀哭,于父则一脸哀痛:“敢问县主,我儿子身为县主夫婿候选,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我们两个不中用的老不死,以后可怎么办啊?”
千灯岂能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但她坐在帘后并不出声。
璇玑姑姑代为开口道:“于郎君之死,王府亦万分惋惜。只是此案如今官府尚未有结论,朝廷如何处置,还要等结案再说。”
于父悲愤不已:“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你们昌化王府就用这几句话打发我们?”
于母更是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啊,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到王府来参选,不该让你住进王府来……”
璇玑姑姑打断她的话:“二老痛失爱子,我们自然也痛心。可当初于郎君参选是朝廷之命,而王府应允于郎君入住王府,是体恤你家房屋破败,存的是助人之心。再者说,于郎君是在国子监出事的,杀人嫌犯亦有其人,冤有头债有主,二位有什么苦楚,该去找凶犯讨说法才对。”
她摆出了道理,于父却振振有词道:“可此事起因,是我儿被期许为县主夫婿,我听说县主夫婿按例是要授官的,族中叔祖都已在修缮宗祠,我家……我家早已准备光宗耀祖这一日了。”
于母哀哭接话:“如今我儿一朝命丧,我于家自此无依无靠,可活不了了!”
千灯哪还听不出他们的弦外之音,终于在帘子后开了口,问:“我听说,于郎君还有个弟弟?”
见县主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于父立即道:“这朝廷备好的职位,广陵是无福消受了,但我家小儿子聪明伶俐,不在他大哥之下,县主您看……”
璇玑姑姑原本还为于广陵而感伤,听他们这般说,顿时气笑了:“授官是朝廷恩典,我昌化王府可没法安排职位。再者说了,我们后院如今还有好多人候着呢,他们都是天资聪颖、家世良好的举人进士,再不济也是国子监的翘楚。你家小儿子什么出身来历,凭什么兄长死了,他能捞个官?”
于父一见她抬出朝廷来,顿时气短了半截,赶紧道:“那我们是不敢,可我儿子毕竟因县主而死,以王府之能,帮广陵弟弟在哪个衙门谋个差事,总是不难吧?我听说……听说帝后都宠爱县主,这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千灯端着茶杯缓啜,一言不发。
于母跪在地上又开始嚎啕:“我广陵儿啊,我辛辛苦苦几十年拉扯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还死得这么惨……”
“闭嘴,肃静!”璇玑姑姑厉声喝道,“我家县主是王府贵胄,朝廷钦赐正二品,朝廷大员见了都要行礼,你们再敢咆哮惊扰,直接拖出去!”
听到动静,府中侍卫立即奔上堂来,将手中的棍棒往地上一杵,就要将他们拖出去。
千灯见于家父母吓得发抖,脸色惨白,便搁下茶杯,将心口泛起的感伤与悲愤都暂时压了压,说道:“找人去一趟金府,把金保义叫过来。”
金保义正是金堂的父亲,听到县主召见,他顶着满头汗跑来了,显然正为了儿子而心急火燎。
“县主明鉴,金堂这孩子自小受祖父母宠溺,被我们惯坏了,但他天性纯良,绝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县主,求您看在他一片痴心的份上,一定要帮帮金堂,不要让他蒙冤不白啊!”
金保义声泪俱下,隔帘对千灯倾诉。待一回头看见于家父母,脸色又是一变:“不是承诺了给你们补偿银钱了么?怎么还要闹到王府来?”
于家父母受过金家接济,如今虽是苦主,腰杆子却也直不起来,只应道:“是,但是我家原该出个正经吃俸禄的官身,族老们说不能白白丢了……”
“瞧你们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是你家囊中物了?实话告诉你,县主择婿还早,别妄自肖想!”璇玑姑姑斥道,“不如趁你们双方都在,好生谈一谈吧,如今于郎君已不在人世,而金郎君是此案最大嫌犯,你们准备如何了结?”
“此事若真的牵涉到我儿子,最后大理寺判了我儿,我金家自会给于家交代,田宅钱财全都不在话下,定不会令王府为难。”金保义立即道,“但县主明鉴,我儿生性善良,当年于广陵因家贫失学,还是我儿相帮,于家才有了现下的生计,于广陵才能进国子监。后来知晓王府被乱军侵扰,他也立即带人来整修,事事亲力亲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县主的敬爱之心,天日可鉴啊!如今我儿只是嫌犯,于广陵之死尚无定论,只求县主不要被小人蒙蔽,帮他在大理寺说一说话,我金家愿为县主肝脑涂地,也愿给于家满意补偿,只求换我儿安然无恙!”
第十四章 揽事上身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金家不在乎漫天撒钱,也愿意花大价钱请王府出面,只要保住金堂,最好还能让于家撤诉,让金堂脱身。
毕竟,死的只是一介寒微平民,还是金家常年接济的微不足道远亲,唯一棘手之处在于县主夫婿人选这一层身份。只要昌化王府不为难,大抵只判流放或充军,届时以金家的力量,哪里不能让他找个舒服的地方继续过好日子?
千灯隔帘望着这两家人,想着惨死血泊中的于广陵,心下掠过难言的悲怆。
这两家父母,一个失去了长子,却借此卖惨,企图为幼子捞好处;一个明知孩子可能犯了大错,却只想着借财势袒护他,丝毫不将国律与人命放在心上。
金保义与于家父母在外堂讨价还价,就价码纠葛不下。
而事件的中心,死者与嫌凶、案件与真相,却被丢弃在了一旁,无人关心。
千灯不愿听下去,默然起身走到廊下。
璇玑姑姑压低声音道:“县主,您既已给金家明示,我相信为了自己孩子,金家肯定会尽全力的。如今京中对此事颇多议论,这浑水,咱们还是少趟为妙。”
“我知道。”千灯望着外面风雨,想着另外一件可怖之事——
于广陵之死,与她一直在追寻的福伯之死、母亲遗失的信件,又是否有关?
她的后院,如今冰炭同炉,鱼龙混杂。就算金堂不是凶手,可也总有另一个未婚夫候选人,隐藏在幕后,隐藏着诡谲心思。
而她这个风暴中心的人,能做的最好是静观其变,等候时机,等待着在旋涡中心彻底现形的那个人。
她叹了口气,抬手捂住眼睛,脸上微显疲惫:“算了,我在背后多多督促大理寺也就行了,毕竟我身为女子,又在孝期中,本就不该太多抛头露面。”
璇玑姑姑欣慰松了一口气,叹道:“可不是么,纵然您是县主,可这种事,又何须……”
话音未落,旁边忽然传来怪腔怪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县主救我!县主真好!县主真好!”
千灯怔了怔,抬眼看去。
是檐下蹦跳的鹦鹉金团团。因金堂出事,她让人将鹦鹉带到这边来饲养,此时它看见了她,招展着翅膀欢快地呼唤着。
千灯望着它快活跳跃的模样,眼前忽又浮现起遴选当日,被孟兰溪小小手段弄得奄奄一息的金堂。
当时金团团也是这般欢叫着,学着金堂的语调辩解:“县主真好,县主不是母夜叉。”
而金堂挣扎起来阻止它,怕它泄露自己的心思,脸红到了耳根。
那时对她还一无所知的金堂,只因为她偶尔送了一把伞、一个手炉,便坚持认为她是好人,甚至喜滋滋过来参选。
可这个首富家的傻儿子,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将会一次次遭遇坎坷,甚至还要身陷囹圄吧。
而于广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