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亲无缘,刑克夫君。
母亲去世那一夜,那十余个影影绰绰站在黎明天光中的人,就像一个个终将隐匿的虚影,最终都将消亡于无形。
她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帐幔后母亲的棺木。
黑漆棺木阴沉沉的,沉默地横亘于后堂。
母亲的墓穴还在清理整饰,等到百日之期,便是她离开家,与祖父、祖母、父亲长眠地下的时候。
到那时,这世上,这昌化王府,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只觉得冰冷的恐惧渐渐蔓延自全身,动弹不得。
可是不行啊,千灯,你已经是昌化王府唯一的血脉、唯一留存于世的痕迹,若你也颓丧衰竭,那么白家这一脉,就真的要在这一刻便断绝了。
“白千灯,别把人生浪费在无用的悲苦之中,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今应该抓住的,是什么东西!”
那日临淮王的冷冽告诫,似乎还在耳畔回响,让千灯悚然而惊,后背冷汗涔涔。
她抱着母亲的牌位,在脸颊上贴了贴,挺直了脊背站起。
是,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沉浸于悲伤,不是哀悼逝去的人,而是查明真相,为她自己、为昌化王府,洗清屈辱,还击流言。
她不能屈服于命格天定。
不能信她眉上的一个疤痕,就会改变自己的、亲人的、无数人的命运。
千灯到书房坐下,给皇后写了一封奏表。
因她是涉事之人,又对此事及有关人等知晓最为深切,故此恳请帝后无须为她名声着想,请大理寺务必彻查未婚夫候选人之死,王府定当全力配合,务求真相。
让人将奏表递去宫里后,她看看天色未明,便起身取了双枪,练习了两趟祖父传下来的枪法。
等到清洗完身子用完膳,她伏案为母亲抄了十余页经书后,宫中的回复也下来了,皇后批复潦草,只有寥寥数字——
勿忧,大理寺已连夜结案,无损昌化王府。
千灯顿时错愕,不知大理寺怎会如此迅速结案。
前日于广陵去世,金堂被捕,昨日郑君山被杀,孟兰溪下狱,今日一早,大理寺居然已经结案了?
知道朝廷这是为了保护她和王府的名声,不欲声张,因此私下尽快结案。可预想中的证据、证人、传讯、会审流程都没有,案情如何确认,凶犯如何判定?
千灯捏着皇后手谕,有心想要进宫问询。可如今长安匪患水灾,百废待兴,她府中这点事没理由一再惊扰宫中,只能让人先去大理寺打听,看看究竟有何动静。
片刻不到,门房老吴回来禀报:“听说是宫中催促,于是大理寺高少卿结合前后两桩案子的证据,再加上孟兰溪昨夜亲口招认不讳,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已经判了孟兰溪为杀人凶手,马上就要张榜宣告了!”
千灯立即霍然起身,来不及问府中马车是否修好,抓过帷帽吩咐人备马,带上两个护卫便直奔大理寺。
第十九章 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门口,獬豸威严蹲踞,差役镇守黑漆衙门。
往日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门前,今日却聚拢了许多闲人。
几个衙役正在刷浆糊张贴判榜,挤在榜前的人翘首以盼,后方的人急不可耐,连声问:“是零陵县主夫婿那个案子吗?凶手是谁?”
“究竟是金堂还是孟兰溪?可急死我了,我押了孟兰溪足足两贯呢!”
“才两贯,你就知足吧,老子押了于广陵三十贯,血本无归!”
“哈哈哈我押的是纪麟游,习武出身能打能扛,别人全死光了他也毫发无损!”
就在一片喧闹中,公告刷满浆糊,差役们捏住四角抬起,眼看就要贴到墙上去——
“住手!”就在此刻,一匹马冲到大理寺门口,在人群外停下,一个女子喝止的声音响起。
千灯从马背上跃下,随行的侍卫替她将人群分开。
衙役们见她一身素白,戴着帷帽,但那通身气派绝非普通人,不觉都停下了手中张贴的动作。
“大理寺张贴布告,何人阻拦?”
“并非阻拦,只是请各位稍等一等,毕竟此案与我昌化王府大有关联。”千灯气息还有些不稳,尽量和缓道。
有个衙役在国子监见过她,试探问:“这位可是……零陵县主?”
侍卫立即道:“正是我家县主,你们这告示,还是先别贴了!”
衙役们正在犹豫间,千灯又道:“烦请通禀一声,我要见你们高少卿。”
衙役们面面相觑,倒是把糊好浆糊的公告先搁下了。
有人道:“此案我们高少卿已经办结了,犯人也如实招供了,连圣人都赞我们衙门处理利落,效率有加……”
千灯见他们不愿帮自己,便径自走向门房:“烦请通禀一声,我要见你们高少卿。”
门房们早已听到外间动静,此时各自袖手缩头站着,面露无奈之色:“县主请回吧,高少卿怕是不愿、不能、也不会见你。”
“为何?”千灯微皱眉头。
有个年轻点的门房笑了一声,说:“县主去打听打听嘛,高少卿已不在衙门中了。”
千灯微皱眉头,正在思忖是什么意思,寺丞聂和政已顶着青黑眼圈匆匆出来,对她一拱手,哀求道:“县主还是回去吧,为了此案,衙门上下折腾一宿没睡,高少卿一把年纪了,还拖着虚弱的身体连夜审讯。幸而熬到凌晨,犯人终于交代,一大早案卷上呈御览,圣上当堂嘉奖,这案子不就了结了吗?县主还要翻什么浪呢?”
说到后面,他眼中怨气弥漫,已经和语气一样掩不住了。
千灯道:“我知道贵司上下辛苦,但这是人命大事,岂可因辛劳、因上头压力而仓促问责,置真相于不顾,制造冤案?”
聂和政声音也变冷了:“不知县主为何觉得我们查出的不是真相?那孟兰溪杀人,被您和诸多人当场撞见,凶器就在手中。还有死者留字指认,证据确凿,线索齐备,如今县主说不是他,那么请问真凶又是谁?”
千灯一时无言,抿唇沉吟片刻,问:“孟兰溪昨夜真的招认了?承认自己杀了人?”
“是,白纸黑字,清楚明白,有签字有画押,作案动机供认不讳,一应作案过程条理分明,否则我们如何敢就此结案?”聂和政摊开手,表示坦诚的同时,也拦住她进大理寺的道路,“县主明鉴,我大理寺上下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可都是为了给县主一个交代,如今宫里朝廷都点头了,您若横生质疑,我等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人命关天,就算你们是为了本县主着想,可案情尚不清楚,仓促宣告结案,我认为不可!”千灯抬手推开他的手臂,就要迈步进衙门去。
寺丞坚持阻拦,道:“就算你是县主,擅闯衙门也是违抗朝廷律条,还请县主自重,及早回府。”
旁边门房也上来拦在门口,虽然不敢抬手推搡她,但那副结成人墙捍卫大理寺的模样,千灯哪还可能往里冲,只能无奈转身。
就在转头之际,耳听得车马声传来。
台阶下,大理寺的公车正徐徐停下,车门半开,里面一角绯红官服隐现。
大理寺正年高德勋,只是挂名,如今大理寺中能坐公车的绯衣大员,当然只有高少卿了。
原来他确实不在衙门内。千灯心下念头一转,立即提起裙角大步迈下台阶,直扑公车。
大理寺的车夫正推开车门,绯衣少卿俯身低头,从车内迈出。
他身形修长,虽然略显消瘦,但那长手长脚让马车顿显逼仄,下车时低头的幅度也比别人要大许多,站在台阶上方的千灯,根本看不见他的面容。
上次见高少卿时没注意,他身材居然如此高挑颀长——千灯心头虽有闪念,但脚下不停,急急扑下。
“高少卿,孟兰溪案决不可就此敷衍结案,我认为,其中定然还有内情……”知他年迈耳聋,千灯提高了声音。
“县主,你何苦冥顽不灵……”身后聂和政与衙役们抢上前来,企图将她拦住。
千灯一闪身躲避他们,却在台阶上一脚踩空,耳畔风声响起,她猝不及防扑向了地面。
幸而她三年苦练,也有点功底,立即大跨步跃下台阶,避免了摔倒。但身形平衡已失,趔趄中整个人扑向了下方绯衣少卿。
在围观众人的失声低呼中,刚下车的男人仓促间抬手去扶她,慌乱中千灯的手猛按在他胸膛上,他低低一声闷哼,随即被她压在了马车壁上——
仿佛是,旧伤未愈又被她戳中加剧的痛楚呻吟。
没等细想,她不受控制前冲的身体已经与他紧贴在一起。
头上的帷帽歪斜,只隔了薄薄一层白纱幕,两人身躯相贴,脸颊相偎,以极其亲密的姿势紧贴在车壁上,让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偌大的衙门街口,落针可闻。
“零陵县主……”
她听到身下人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轻声响起,清冷低沉,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