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她的手抵住的宽阔肩膀,被她脸颊紧贴着的白皙脖颈,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年迈的高少卿。
千灯的心里猛然升起战战兢兢的心情,抬头看去——
被她当众压在车壁上的大理寺少卿,赫然竟是崔扶风。
至于胸口被她按住的旧伤,当然就是那夜在寒潭中为了救她而留下的,尚未痊愈的刀伤。
千灯迅速直起身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死死按住头上的帷帽,以免让别人看到自己通红的脸。
可惜,寂静片刻的周围,已轰然大哗。
“大庭广众之下投怀送抱……啧啧,不愧是坐拥十个未婚夫的零陵县主!”
“后院都养八个了还嫌不够,难道又要多一个入幕之宾?”
“荒谬,崔少卿可是博陵崔氏未来家主,怎么可能与昌化王府结亲……”
议论声中,崔扶风眉头微皱,旁边衙役们会意,立即呼和着将一众闲人尽数驱散。
崔扶风向千灯拱手为礼,道:“县主受惊了。”
饶是千灯见识过诸多大场面,此时脑子也不由迟钝:“你……你转调大理寺了?高少卿呢?”
崔扶风示意她随自己入内,解释道:“高少卿自觉年迈,已告老还乡了。今日一早他将于广陵与郑君山案办结,我接替上任。”
第二十章 囹圄
他引她在前厅坐下,差役送上茶点后退离,千灯摘掉帷帽,捧着茶水啜了一口压压惊,只是脸颊依旧红到耳根:“原来如此……恭喜崔郎君高升了。”
“其实我资历原本是不够的。但一则乱军肆虐后,朝中人手折损严重,很多人破格提拔了。二则还托了你的福,我当日也算在庄上救护太子有功,因此才越级来此。”
千灯捧着茶杯打量他,绯衣颜色鲜明,越发衬得他面容皎洁,风姿如玉。
她心想,还有个原因是,博陵崔氏是世家大族之首,子弟若在朝中担任要职,平衡朝野势力驾轻就熟,推行政务政令阻力也最小,对朝廷来说是最佳选择。
而崔扶风是崔家后辈的中流砥柱,将来是有宰执之望的,势必要提前熟悉各个衙门的事务路径,去哪个衙门历练都不奇怪。
投胎到了崔家真好啊。千灯这样感慨,转而又想,但崔家千百子弟,像崔扶风这样值得整个家族培育的,也只得这一个,估计以后定是要继任家主之位的。
而这位崔家未来的家主抬手轻抚胸口,莹白的面容稍欠血色,显然刚刚旧伤被她撞到,还在疼痛中。
想到刚刚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的接近,千灯有点心慌,这么多未婚夫就够她麻烦了,结果还阴差阳错和崔扶风有了肢体接触,简直是要命。
见她抬手喝茶企图掩饰脸上红晕,却怎么也掩不去眼中的局促,崔扶风垂睫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你是为于广陵、郑君山的案子来的吧?”
千灯点头:“高少卿说,孟兰溪已经招认结案了?”
“招了。此案朝廷一再催办,宫中更是特地遣人来询问。因此高少卿连夜急办,在自己离任之前结了这案子,给帝后交代。若非如此,案子绝没有办这么快的道理。”
千灯一听便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问:“动刑了?是屈打成招?”
“动了,招了。是否冤枉尚不可知。”
想着孟兰溪那清逸新竹般易受摧折的模样,千灯心下有些不忍,道:“对于此案,我心里有些疑问。我想见见孟兰溪,亲口问问他,你能带我去吗?”
崔扶风略一沉吟,让了聂和政过来。
“聂寺丞,孟兰溪案的一应事务先压下,先不要放出任何消息。”
聂和政“啊”了一声,道:“可是宫中已经来催过了……”
“此事不必担忧,宫中我自会去回话,你先将公告收回。一切事宜,等我们有了头绪再说。”
大理寺衙门不大,牢狱是后面加建的,因此虽然靠近,却并不在衙门内。
天色昏暗,外面又是狂风骤雨。崔扶风带着千灯撑着伞一路走过去,雨点打得伞面劈啪作响。
千灯见牢狱边就是水沟,崔扶风踩在湿滑的沟渠边,身形微微晃动,如玉山将摧,令她不由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道:“崔少卿小心。”
崔扶风侧头朝她颔首:“多谢。”
千灯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口,问:“那伤口,痊愈了吗?”
他抬手按住胸口伤处,淡淡道:“县主无须挂心,我不至于如此柔弱。”
千灯点点头,默然撑伞与他一起向着狱门口走去。
孟兰溪和金堂都在大理寺监牢中,甚至关押的牢房就在斜对过,但待遇却天差地别。
金家大把撒钱,再加上他如今的嫌疑差不多洗脱了,正坐在牢房中啃着果子无所事事。从铁窗中瞥见千灯来了,他立即跳了起来,手握栏杆惊喜地问:“县主,你来看我了?放心吧我是被冤枉的,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打量他的模样,见他坐了几天牢却比之前更显白嫩,便道:“你没事就好。”
“没事没事,县主不必担心!对了,金团团还好吗?它有没有念叨我?”
“没有。”千灯实话实说,转头便去看斜对面的牢房。
孟兰溪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如明月清辉的少年一夕之间委顿,裹着血迹斑斑的囚服蜷缩在墙角,令人不忍猝睹。
听到金堂与县主对话,他抬起头,绝望的目光在看到千灯身影时,终于闪出了一丝希冀亮光。
他撑起颓弱的身躯,扑到了铁栏之前:“县主……”
千灯望着他憔悴灰败的面容,问:“你怎么样?”
他没回答,只紧盯着她不敢移开目光,喃喃问:“我……我是在做梦吗?县主真的降临于此,来救我了?”
斜对过传来金堂恨恨的声音:“你这杀人凶手卖什么惨?县主才不会救来你!”
“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你,最主要的,你还是得自救。”千灯见孟兰溪死死攥着铁栏杆,手背都爆出了青筋,担忧地轻轻拍了拍,示意旁边的崔扶风,“如今崔郎君新任大理寺少卿,若你是冤枉的,他定能还你清白。”
孟兰溪却只朝崔扶风点了一下头,便转头对千灯急切道:“县主,我是屈打成招的,当时提审,他们逼我供认结案,拷打了我一夜,我……我咬牙不肯承认,他们便……端了火盆,烙我的前胸后背,因我抵死不认,就要烙我的面容……”
他翻转手掌,紧紧握住了千灯安抚自己的手掌,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抓得那么紧,仿佛溺水的人紧抓住最后的希望。
“我可以死,可以蒙受污名,可以被万人唾弃……可是县主,我不能毁容,若是我的脸毁了……就算活下来,县主也一定会嫌弃我了……”
千灯没想到他居然是因此而招供的,见他眼中含满泪水,却依旧一瞬不瞬紧盯着自己,她不由叹了一口气,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别怕,若你是冤枉的,那你好好说清楚,当日于广陵出事时,你究竟为何要去国子监采药,又是否去了河边,捡到了金堂丢弃的匕首?”
“好啊,原来我丢掉的匕首是你捡走的!你杀人嫁祸给我!”对面的金堂一听,顿时破口大骂。
孟兰溪置若罔闻,只固执地紧盯着千灯,喑哑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将一切如实告诉县主了。我确实是去国子监采药的,而我去河边……是因为我要将药倒掉……被水冲走。但我绝没见到金堂丢掉的匕首。”
“既然你去采药,为何又要把药倒掉?”
“因为我……采的是茵芋。”孟兰溪低垂眼睫,不敢看千灯,“这东西,有毒。”
千灯默然看着他,问:“你准备拿来干什么?”
“茵芋主治风痹,使用过量会手脚抽搐致死,但少量只会引发痉挛。我听说于广陵叔祖患有痫症,而前些时日于广陵读书累了,也曾说自己眼冒金星。我想到此病会遗传,日常症状正是眼冒金星,因此想用茵芋引发试试,看看他是否有此病症,免得耽误了县主……”
千灯微皱眉头,回头看向崔扶风。
崔扶风也是面色微沉,显然他也想起了遴选那日,孟兰溪不动声色给金堂下药的事情。
而不明真相的受害者金堂又嚷嚷了起来:“说得好听,什么试试诱发病症,其实你是想让于广陵中毒抽风,然后诬陷他遗传痫症,将他踢出候选竞争对手行列吧!”
第二十一章 暴雨中
他既能想到,千灯和崔扶风自然早已洞悉,只是都没有说出口而已。
孟兰溪并不搭理他,只对千灯解释道:“我确实怀有私心,但既然他有这个潜在病症,我怎能不替县主查验一下?只是……只是我在采摘时,看到了金堂的身影,我当时想到,这个药亦有大毒,若是一个不好被他说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因此我便将它们都倒进了沟渠中,随便采了点其他草药充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