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当时根本没发现你吧?”金堂在后方嗤之以鼻。至于他根本不认识茵芋这种事,自然不提。
千灯并未质疑,只问:“那么,郑君山之死,你有什么话说?”
“其实,我被拷打时,也一直在想……”千灯已经缩回了手,孟兰溪靠在铁栏杆上,将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低低道,“为什么门上掉下的砚台不曾沾染门框,为什么郑君山临终前要写一个兰字……孟字不比兰字笔画少吗?”
千灯正在沉吟,金堂却幸灾乐祸道:“因为国子监还有人姓孟啊,你堂兄不就是?可名字里有兰字的,好像只有你吧?”
孟兰溪终于冷冷盯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千灯又问:“你当日又为何到寝舍?”
“我之前向住在旁边的学子借了本书,那日是去还书的。因他不在屋内,我放下书本来要走,却听到旁边有怪声在叫县主,因此被引过去了。”
对方不在,所以还是没有人证。
见他确实无法提供其他线索,千灯也只能道:“好,我与崔少卿都会尽力探寻真相的,至少,我绝不能容忍别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多谢县主……无论我是否能洗脱冤屈,今生今世,我定不忘县主的深情厚谊……”孟兰溪喑哑说着,目光依恋地望着她,如受伤的幼兽依恋温暖的抚慰,不舍放开。
千灯又嘱咐了他两句,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孟兰溪失声呻吟,竭力控制也无法掩饰其中痛楚。
她回头看去,只见他囚服上洇染出一片刺目的红,他似要抬手去捂,可因为剧痛又不敢触碰,一时痛得双唇颤抖,面无人色。
千灯见他如此,也顾不上什么了,将他胸前的衣襟扯开一看,被烙烫的伤口本就没有包扎,不知何时绽裂开了,溃裂的伤口全是鲜血。
“县主,我……好痛……”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抬手紧握住她按着自己胸口的手。
千灯回头看向崔扶风,急问:“崔少卿,你看……”
崔扶风喊了狱卒进来,示意他立即去找大夫来看看,免得孟兰溪伤口溃烂。
见孟兰溪剧痛中面容惨白,千灯又好生抚慰了他一番,才脚步沉重地走出监牢。
被冷落的金堂不敢置信地瞪着孟兰溪,问:“你……为了让县主可怜你,你居然、居然手撕自己伤口?”
孟兰溪痛苦而凌乱地喘息着,声音含糊:“胡扯。”
“我明明看见了,我看见县主一转身,你就探手到衣襟里……”金堂指着他,脱口而出,“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疯了又如何,至少,我现在有人……帮我处理伤势了,不会全身溃烂死在这里。”即使痛得浑身颤抖,孟兰溪依旧捂着胸口,艰难地朝他扯了扯嘴角,“只有县主……能让我活下去。”
不论如何,他都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让自己在污黑中没顶。
走出监牢大门,外面依旧暴雨倾盆。
手中的伞挡不住横飞的雨,即使一再压低雨伞,千灯的下半身还是湿透了。
她干脆也不管了,任由风吹雨打,深一脚浅一脚在泥地里踩着,跟着崔扶风向大理寺走去。
所幸距离不远,他们沿着沟渠向前走,大理寺衙门就在眼前。
“对自己这么狠……我有点佩服他。”
千灯恍惚听到崔扶风似乎开口说了话,只是此时风雨大作,她听不分明,有些疑惑地问:“你是指谁?”
崔扶风却没再说话,只望着她笑了笑,只是唇角那一抹讥诮的弧度,完全不该出现在他这个清雅高华的矜贵世家子身上。
千灯正有些迟疑,忽听得风雨中似夹杂着呻吟呼喊声,在她耳畔隐约响起。
她疑惑侧头,四下看了看,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崔扶风停下脚步,紧握着手中伞免得被吹飞,侧耳听了一听。
暴乱的风雨声与沟渠急促流水声让他们耳膜都有些震痛,即使竭力听去,依旧一无所有。
他朝着千灯扬了扬眉,露出询问的神情。
“可能是监牢里的犯人吧?”千灯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监牢,不想在这样的大雨中多待片刻,“算了,走吧。”
等在大理寺门口的王府侍卫,看到千灯终于出来,可是下半身已经湿透,裙裾上全是泥浆,赶紧迎了上来:“县主,这大风大雨的,请您在这边稍待吧,怕是无法冒雨回去……”
“无妨,我现在正要出去,可以顺便送你们县主回去。”崔扶风见他们没有车马,便开口道。
千灯坐上大理寺的公车,马车顺着长安平坦的道路,穿过重重雨幕,向着昌化王府而去。
千灯扯着淋湿的衣服,怀中抱着帷帽,靠在车壁上。大理寺的马车并不宽敞,她缩着膝盖,以免与坐在对面的崔扶风相碰。
只是,即使尽量缩着身子,可崔扶风身躯修长,一双长腿更是让这狭窄的马车难以容纳。
在风雨颠簸中,他微侧身躯,拿着卷宗看着,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千灯也缩着身子,有点尴尬,没想到朝廷公车会这么小。
车外风雨急促,敲打着车壁劈啪作响。车内却是两人各自别开身体,一片安静中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瞄着对面男人斜靠的身躯,千灯看见他被打湿的绯红官服贴在腿上,隐约勾勒出他交叠双腿的轮廓,只觉得心口弥漫着些微紧张。
这么长的腿,原本应该横跨马车架到她所坐的这个位置吧……
她收回眼角余光,又在心里想,紧张什么啊,又不是没和男人单独相处过,更何况他还是崔扶风——
他们曾在暗夜深潭中彼此携手对敌,他曾将她护在身后,她曾托着他的身躯不让他沉下去……
可是,当时虽然肢体紧密接触,但那情况紧急之下,好像又一切都顺理成章……
裙摆湿湿地裹在腿上,那种潮湿感让千灯感觉气氛怪怪的。
第二十二章 瞬息
为了缓解这种沉闷尴尬,千灯干巴巴地开口:“崔少卿,还是别在车上看卷宗吧,我记得于广陵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看书,以至于眼睛都看坏掉了,听说两丈开外就看不清事物了。”
“是吗?”崔扶风掩了案卷,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她,“你对这些郎君们,应当十分熟悉了吧?”
“嗯,也算是有接触了。”
“那我可能以后还要叨扰县主了,此案若有其他需要,也请县主多提供线索,或有助益。”
黯淡的光线从车帘外筛进来,这清华矜贵的郎君以莹澈的目光这般郑重地看着她,让千灯不由移开目光,暗自懊悔。
早知道还不如不开口呢,脸颊怎么好像又热起来了。
幸好,昌化王府离大理寺并不远,眼看马车停下,千灯将帷帽往头上一扣,遮住自己微烫的脸颊,便赶紧下车了。
一下马车,千灯就看见璇玑姑姑叉腰站在府门口。见她从大理寺的马车下来,车内还隐约有个男人身影,姑姑差点冲上来提溜她的耳朵教训她。
“璇玑姑姑,久违了。”崔扶风掀起车帘,朝她打了声招呼。
见车上人竟然是他,璇玑姑姑顿时怔愣,然后立即露出笑容,行礼道:“多谢崔郎君,麻烦您关照县主了!”
“哪里,此次是大理寺承蒙县主相助了。”
千灯听着他们寒暄客套,正在暗自腹诽璇玑姑姑见到崔扶风就变脸,回头看见门房老孙走过来,对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千灯问。
“县主,今日有个妇人来找您,因为您不在,她等了许久才走。”
此时璇玑姑姑已送走了崔扶风,回身对千灯道:“是孟郎君的母亲,应该是为了儿子之事来找您的。我们告诉她说县主出去了,但她等了一下午,最终心灰意冷,大概是以为您不肯见她,所以……”
孙伯叹道:“她哭着走的。今日她一个孤身妇人,坐在这里默默流泪等待,等到终于绝望了,又冒雨离去。唉,我一个老头儿想想,都有些不忍心。”
千灯看看这黄昏暴雨,吩咐道:“去孟家对她说一声吧,就说我今日是去大理寺询问孟兰溪的案子去了。另外请她放心,此事与我也有关联,朝廷必会尽力揪出真凶,不会冤枉清白之人。”
府中仆从应了,忙忙地披蓑衣上马,趁着尚未宵禁赶紧过去。
孟家住在怀贞坊,与开化坊距离并不远。千灯回到府中用过晚膳,侍从便回来了,禀报道:“孟家无人应门,小的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没见回来。听邻居说,孟夫人自一早出去后,便再未回来了。”
“是吗?”千灯抬头见外面雨已经停了,但天色浓暗,街上早已寂寂无人,不由有些诧异。
孟父早亡,留下孤儿寡母仰仗族人过活。孟兰溪的母亲既然是为了儿子的事情而奔波,那么从她这边离开后,不回家还能去哪儿求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