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阴沉的天空仿佛倾泻了下来,简安亭只觉得所有阴霾都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心口闷痛,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而,在这绝望的时刻,他听到县主轻轻一声叹息,说道:“商洛,你年纪尚小,怎知世事艰难?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你的伤口在背上,他的伤口在心里,他既然揣在怀中不肯显露,你又何必将他撕开,展示给别人看?”
商洛不服道:“可他娘就是偷人嘛!县主你还夸他,他……他有什么君子风骨!哼,我明天就把这事宣扬出去,让整个国子监都看看他是什么人,我就不信他还能安心跟我抢魁首!”
简安亭死死抓着手中食盒提手,下唇被他咬得泛白。他紧盯着商洛那因为不懂世事而更显无辜恶毒的面容,只觉得灼热的血直冲脑门。
但,在灼热的愤恨几乎夺走他理智时,他听到零陵县主的声音,清冷如冰玉相击,让焚烧的火焰逐渐冷却下来。
“我娘是平民出身,她常对我说,人生历来艰辛,每个人的抉择都有其道理。你可知道,那个出现在他家中的男人是谁,对于他家会有什么影响?”
虽只从门缝中瞥了一眼,但千灯记性不错,认出了那就是在王府门口想要帮她提裙角的小吏,后来在堤坝上,还仗势要鞭打简安亭父亲的那个孙录事。
都水监录事,流外一等官,对于身居王府的县主来说,只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存在。
可对于流外七等的水部掌固简太平来说,这已是他仰仗鼻息的上司,是足以褫夺他的前途和全家生计的大官。
但,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将这些对商洛说出来,只道:“若你为了争魁首而宣扬此事,可有考虑过他以后在这世上如何立身,他一家未来该怎么办?”
商洛嗫嚅道:“可……可我要是课业争不到魁首,就得离开王府,离开县主,我不想输给他……”
“为了逃避自己的责罚,而将其他人拉下水,这是在作恶,你知道吗?”千灯断然道,“你该在学业上下心思,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搞手段!”
见他眼中含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千灯训完他又有些心软,拍拍他的小脑袋,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你多让崔少卿帮帮你,我再替你寻访几个夫子,好不好?你可是十三岁就进国子监的神童,只要多加学习,怎会输给别人?但是简安亭的事,你切记要当作没看到过。”
“对不起嘛……县主,我知错了。”商洛那皱成一团的小脸终于绽开了些,勾勾千灯的手指,同发誓一般道,“县主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烂在心头,永远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的!”
“那就好。”千灯欣慰地点头,带着他坐树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侍从们回来吧,你抓紧时间看书。”
简安亭一动不动地握着手中食盒,僵直地站在巷子阴暗的角落中,望着千灯淡薄天光下的背影。
阴霾遍布的天色,让她坐在树荫中的身影更显纤薄飘渺。
他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如堵塞般的悲恸与激荡,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第四十一章 静夜
千灯和商洛回到王府,时景宁正提着食盒在等他们。
他向着千灯举起手中的食盒,露出温柔笑容:“县主,你这几日胃口不好,又奔波劳累,我下厨替你做了些吃的,你来试试是否合口味。”
千灯中饭都没吃就去找商洛,此时确实饿了,便将他们带到书房,商洛写课业,她则洗了手准备吃点东西。
时景宁将食盒打开,捧出温热正好入口的莼菜鱼丸羹,嫩藕配菱角片,泼沸鲤鱼拌莳萝芽,还有一匣点心,是浅碧嫩红的荷花酥。
看见清爽鲜亮的食物,胃口恹恹的千灯也有了食欲。
见商洛在旁馋涎欲滴,千灯便给他递了个荷花酥垫肚子,接过时景宁递来的箸勺,先舀了羹中浮着的白胖鱼丸吃着。
鱼丸捶打得蓬松柔软,入口一抿即化,中间浓香脂膏涌出,原来包着酥烂的羊肉,显然是他为了让她吃点肉食而特意花的心思。
鱼羊肉相融,却只有鲜甜,处理得毫无腥膻之味。菱藕清甜脆嫩,鲤鱼鲜软宜口,荷花酥香甜酥脆,样样都让千灯吃得欢喜。
抬头见时景宁温柔望着她进食,脸上笑意浅浅,依旧还是千灯记忆中给她雕刻小兔子的那个少年,仿佛时光从未远去。
门口传来两声轻叩,千灯转头看去,崔扶风长身玉立,风姿卓绝,在门口朝她颔首:“打扰县主,听说商洛回来了,我来看看他的课业。”
千灯指指在旁边吃着荷花酥写字的商洛,崔扶风便进内走到他身后看了看,见他正在执笔疾书,便随手从架子上取了本书,靠在窗前看着。
书房内四个人各行其是,一片静谧,只有勺子偶尔碰在瓷碗边缘,轻微的叮一声响,让千灯心口感觉到难得的安宁。
抬头看崔扶风倚在窗前,身披皎洁月光,他却比月色更为皎洁;而时景宁坐在旁边替她收拾碗筷,笼着温柔灯光,他却比灯光更为温柔。
挑灯月下,红袖添香,此情此景实在美好,可惜代价是……郎君们从后院逐渐入侵到她的前院来了。
这情形有点太过旖旎了,千灯心下有些别扭,赶紧帮时景宁把食盒快点收好,匆匆道谢:“多谢你如此费心,为我忙碌。”
时景宁含笑凝望她,柔声道:“不碍事,只希望县主能保重身体,顺心康健,这是我……和府中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期盼。”
千灯应了一声:“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心意的。”
时景宁心口微跳,面露赧然,怕她察觉到自己无法掩饰的情绪,忙低头提起食盒向她告退,匆匆离开了。
崔扶风将书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角微扬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千灯。
千灯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万里之外,见手边还有两个荷花酥,便随手递给崔扶风一个:“崔少卿也得保重身体。”
崔扶风垂眼看了看荷花酥,却只笑了一笑,说:“你吃吧,免得辜负了。”
千灯毫无所觉,也不知他指的是辜负什么,只一边思忖着一边吃完手中荷花酥,然后示意崔扶风与自己到外间,询问起国子监案的进展。
“当时我们发现的那些竹片,现在有定论了?”
崔扶风道:“正要和你说这事呢。根据弯曲的形状和上面的束缚痕迹来看,那条竹片应该是爪耙上掉下来的一根。”
“爪耙?”千灯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面带疑惑。
崔扶风点头,也是沉吟:“夹道中长年累月堆满垃圾,破竹木烂布头到处都是,一个破掉的爪耙被丢在那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两人思索良久都没有结论,最终崔扶风道:“总之,既然凶手可能在孟兰溪之前出现在寝舍,那么当日所有在附近的学子都有嫌疑。大理寺已经加派人手,调查郑君山寝舍附近出现过的学子,很快便能彻查清楚,届时一一筛选,总有发现。”
千灯点头:“咱们和凌天水也传达一下,或许对他的思路也能有帮助。”
“这个自然,等他回来后,我便去找他商讨。”
想到凌天水,千灯默然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不知崔少卿是否能联系上临淮王?或者,朔方军也可以。”
崔扶风挑挑眉,端详她的神情:“县主有何事找他么?”
“我想问问凌天水的事情,关于……他平时在军中表现如何,详细一点更好。”
崔扶风眼中露出一丝玩味:“县主对他有兴趣?”
千灯自然不便说自己对他的怪异感觉,只道:“从验尸勘察和追寻线索的能力上来看,他确实是个不凡的人,但……我还是觉得,他和纪麟游记忆中那个小可怜的差别有点太大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我觉得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好。”
“纪麟游不是说,与这个表哥十来年没见面了吗?从幼童到成人,谁的变化不巨大?”崔扶风说着,看着面前的千灯,想到三年前那个痛失亲人后茫然失措的少女。
时过境迁,如今她也是变化巨大,早已告别了当初青涩稚嫩的少女模样,足以撑起整个昌化王府。
千灯避开他审视的眼,拂拂鬓发,道:“若是崔少卿为难也无妨,我另寻他法便是。”
崔扶风见她如此,便取过案上信笺,说道:“不过向临淮王询问麾下一个小兵而已,不必麻烦别人了,我帮你写信问一问吧。”
他笔意潇洒,下笔立成,放入信封中。
千灯让侍从去请崔扶风的长随来,点燃蜡烛微倾,帮他将信封以蜡封好。
烛花忽然啪的一声爆开,让她的手陡然一颤,被烛油烫到的手掐在了信封角上。
崔扶风忙抬手接过蜡烛,握住她的指尖查看:“县主,没事吧?”
“好烫。”千灯刮去手背上的蜡油,呼呼朝着烫着的地方吹气。
她手腕如玉,十指白皙,被烫到的地方在灯下一抹晕红,格外显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