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待要再看看,千灯已抬眼望向他。
烛火微光跳动,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灼亮的眸光,里面清晰映着自己的面容。
太近了,不合礼节。
崔扶风松开了她的手,而千灯将手缩回了袖中,有点尴尬地清清嗓子,看着他手中的信,无话找话:“上面的字没有被弄污吧?”
崔扶风看了一眼,信封微有折痕,蜡封处被她的指甲掐出一个弯月痕迹,仅此而已。
“没事,完好无损。”他说着,将信封交给进来的长随,吩咐这是要送交临淮王的信件。
长随应了,将信封妥善接过,问:“交付朔方军留京办事的张都尉可行?”
崔扶风道:“张都尉办事一向稳妥,甚好。”
等信件送出,商洛的课业也做好了。崔扶风拿起细细查看,与他查漏补缺,千灯便转身顺着院墙走回屋。
一路走来,她只感觉自己手上被烛油烫到的地方热辣辣的。
第四十二章 双玉佩
琉璃取出柜中的火烧药酒给她抹了好几遍,但直到用过晚膳,依旧不见效果。
等到熄灯睡下时,千灯躺在床上闭着眼,感觉伤口针刺般灼痛,倒是越发严重。
她了无睡意,坐起来吹着,又甩着手想求点清凉。
“这火伤药怎么一点效用都没有啊……”她嘟囔着,忽然想起那日府中遴选之时,孟兰溪曾给烫伤的金堂抹过药。
当时那碧绿的药水一触到伤口,金堂就立即舒缓了,看来药效十分灵验。
她见夜色已深,守夜的琉璃与珍珠在外间睡得鼾声微微,便也不惊动她们了,与把守后院的侍卫说了一声,悄悄往猗兰馆而去。
金堂这段时间率人将后院打理得十分齐整,错落的灯笼或悬于廊庑、或隐在假山、或点缀水畔,让后院被灯光照亮的同时,也倍添幽雅风致。
踏过被灯光照亮的泉上汀步,绕过枝叶丰茂的茶树,千灯走到小屋门口。
昌化王府是她的地盘,她自然再熟悉不过。自孟兰溪出事后,这边便一直空置,这样的暗夜更不可能有人过来。
她抬手推开未上锁的门,踏入了屋内,举着手中提灯四下照去。
出乎她的意料,原本应该整整齐齐的屋内,此时几个柜门却大开着,抽屉被拉开,通往内堂的过道上,后方竹帘通透,照在上面的花影微微晃动。
她立即察觉,有人深夜潜入此间,正在偷偷翻找什么东西,但因她骤然出现,因此躲藏于内堂。
她不动声色撤身回转,出门后便加快脚步迈上汀步,同时朝着纪麟游所住的菊园急声叫喊:“来人,有——”
话音未落,后方黑影迅疾,令人窒息的强悍力量笼罩住她,将她整个身躯控制在了双臂中。
他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一手扼住她的腰肋,下手无比精准,力量又异常惊人,只一瞬间,她便被控制在了他怀中,出声不得,动弹不能。
在他强大的力量前,千灯就像一条蹦上岸的鱼,腰肢用力扭转,企图用脚跟去撞他的膝盖,逃脱他的控制。
而他已经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是我,凌天水。”
这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千灯那紧绷的身体才稍微缓了下来。
不惯受制于人的她,气急败坏地挣开他的钳制,低吼问:“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干什么?”
凌天水松开自己的臂膊,顺理成章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县主叫我来帮你查探案子,我担心白天有人,因此晚上过来查探嫌疑人住所。谁知你半夜过来,又出门就叫喊,我才不得不阻止县主。”
你阻止的手法,就是这样把我按在怀中吗?
千灯悻悻脱出他的禁锢,捡起掉在地上熄灭的灯笼,去摸荷包中的火折子。
凌天水却将她一拉,搡着她便挤到了后方院墙夹角。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流泉对面出现了纪麟游的身影。他显然是睡梦中被千灯的叫声惊动,对着这边扫视一番,低低喊了一声:“县主,是你在这边吗?”
千灯不愿出去解释,便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刻意压低了呼吸。
静夜中虫鸣声声,挤在墙角的两人都没有动弹,纪麟游停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声“奇怪,难道是我幻听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千灯轻出了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了旁边的凌天水。
近在咫尺的他,逆着微薄天光,过分高大的身躯让她只能抬头仰视。
那清晰强硬的下颌线条,似乎在暗夜中曾经仰望过的轮廓,让她后背忽然微微沁汗,心口微悸——
那一夜寒潭边,她在生死之际仰望临淮王时的惊悸感,仿佛硕大无朋的夜隼扑翼而下,彻底将她笼罩。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凌天水已经背转过身,向着屋内走去。
千灯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那盏熄掉的提灯,她捏了捏掌心粘腻的汗,将一切荒诞的联想抛诸脑后,抓着灯随他进了屋。
“你刚刚搜索这里,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凌天水晃亮火折点起她的灯,照向堂上,“你深夜到此,又是为了什么?”
千灯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道:“我手被烫伤了,记得孟兰溪精通药理,有瓶很灵验的药,因此想来找找看。”
凌天水在室内已查过一遍,自然知道孟兰溪的东西收在何处,便拉开了柜门,打开抽屉。
在整整齐齐排列的瓶子中,千灯看见那个熟悉的小瓷瓶,拿起来一闻,沁凉微香,在灯下晃了晃,确实是浅碧色的液体,便涂抹了一些在手背烫伤处,果然感觉到一阵清凉,红肿处舒适了不少。
她将药放回原处,有些感慨道:“孟兰溪被捕时,曾对我说,他不会那样杀人,我也这样觉得。”
凌天水看看抽屉中密密匝匝的药瓶,拿起几个端详着,赞成道:“是,他若真要害人,可能在所有人都未察觉时,便下手了。”
千灯点头,垂手将瓶子放回去时,忽然看到抽屉下方的缝隙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灯下一亮。
她“咦”了一声,将手中的灯凑近了一些,照向那缝隙。
下面却又是幽黑的缝隙,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转侧着灯光想了想,蹲下身来,看向抽屉下方。
果然,抽屉下面最内处,粘着一块以油纸包好的扁平小物事。薄而平又粘在木质屉板上,除了将抽屉翻过来外,不可能被人发现。
但因为抽屉的缝隙,她刚刚的灯光照过,不偏不倚被缝隙下的油纸反光,才让她察觉了异样。
她搁下提灯,伸长手摸向抽屉下方,将后方的小纸包取下。
屉板背面粗糙,毛刺众多,她的指尖刮过毛刺,有些许不太分明的微痛。
取下纸包,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羊脂白玉佩,在灯下光彩莹润,雕刻的是云雾缥缈的重重仙山。
玉佩一角有细如蝇头的小字,仔细辨认,刻的是“蜀国多仙山”五字。
凌天水行伍出身,对诗词并不熟悉,拈着这块玉佩翻看着,问:“这玉佩的大小与图案,看来应该是男子饰物,不知这刻字是什么内容?”
千灯道:“这是李太白的《登峨眉山》,第一句是‘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不过一般来说,如果入画或者雕刻诗意,会选后面那句‘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选第一句的,颇为少见。”
凌天水的目光在玉佩上停了停,口中下意识喃喃:“峨眉邈难匹……峨眉……”
第四十三章 迷梦
“怎么?”千灯问他。
他却避而不答,只道:“这应当是孟兰溪十分珍视的私物,可能是担心遗失,因此藏在这里。”
“嗯,看这块玉质地不错,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家无余财,这种难得的美玉,确实会慎重些。不过,这玉佩看来与案子应当并无关系吧……”
话音未落,她忽然觉得眼前发花,整个人头晕目眩,跌坐了下去。
凌天水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拉她坐在旁边榻上:“你怎么了?”
千灯眼神涣散,喉口干涩说不出话,只拼命呼吸让自己不要晕厥过去。
她茫然睁大双眼,面前的黑暗中,灯光融融照出憧憧虚幻的身影,暖意弥漫在面前。
她只觉自己的心口也暖融融的,像是寒冬腊月浸在了温水中,整个身体似是要消融般软绵绵的。
面前的人影也温柔地俯身下来,朝她绽放出久违的笑意:“灯灯,你怎么在这里等我们呀?”
她抬起手,抱紧面前人的手臂,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中:“阿爹……灯灯一直在找你们……阿娘呢,阿翁呢,阿婆呢?”
身前人侧了侧身,她恍惚中看见含笑走来的家人们,披着明灿的烛火,蒙着虚幻的光华,将她拥在怀中。
她流着眼泪露出笑容,喃喃地低唤着他们,任由自己沉浸在欢愉中,眼前温柔旖旎让她忘记了探究为何亲人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如过往最美好的时光中一般,相聚在融冶光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