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者伤口可知,致命伤在左胸心口处,凶器与现场遗留的匕首吻合。凶手力气极大,而刀刃刺入的角度,基本为平插刺入。按照正常人抡手臂的力道,应当是从上往下刺落更为有力,凶手这种平刺的持刀方式极为罕见。”
“我之前说过,天时地利人和,让凶手刚好拥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用这种方式一击杀害于广陵。”千灯清清楚楚道,“所谓天时,就是这连日暴雨,让他可以将凶器隐藏在夹道水坑里;所谓地利就是夹道这样一个狭窄无支撑的环境,凶手利用水坑排布砖块,让于广陵顺着他的安排,踏着砖块走向绝路;而所谓的人和,则是于广陵的眼疾,让他无法远视,也无法察觉他在巷子中动的手脚,从而完全按照凶手设想,死于非命!
“让我来复述一下当日情形吧。简安亭,你和于广陵关系匪浅,或许还是因为他,你格外关注金堂,在他丢弃了匕首之后,你立即便想到了这个借刀杀人的方法,将它和寻到的竹钉耙一起捡回,在这夹道中动了个最简单不过的手脚。”
大理寺的差役,此时已从库房借了把竹钉耙过来。千灯示意他们将竹钉耙平放在地上,指着它道:“这种竹钉耙,为了便于搂草抓叶,前方的钉耙头会被弯折过来,做成兜爪状。所以在庄子里,钉耙、锄头、铁锨等,都是不许放在地上的,只能靠墙放着,若干过农活的,想必大家都知道为什么。”
商洛“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因为,踩到时,它会立起来打人!”
这句话,彻底揭露了杀人的核心。简安亭脸色惨白,趔趄地倒退了半步,重重撞在了身后墙上。
他那一直勉强维持的冷静,终于在此时全盘溃散。
千灯的声音反而更冷了,犹如疾风骤雨,毫不迟疑:“简安亭,你踩裂了竹钉耙的把手,按照于广陵的身高比量心脏位置,将匕首的把手取下后卡入竹柄把手的裂口处,然后将这个带着刀子的竹钉耙平放,隐藏在水洼中。然后,你用砖块在水坑中依次排布好下脚处,这样,于广陵在进入满是污水的夹道时,自然会踏着砖块——也就是你替他选定的步伐前进。而他怎能料到,其中有一块,是你小心设置好悬在水面上的,顶着这块砖的,正是竹钉耙的爪兜。
“心慌意乱的于广陵,听说金堂来了,果然按照你的圈套,独自进入了书库夹道躲避。狭窄的夹道只能容一个人经过,并无任何多余活动空间。他踩着你设置的砖头前行,直到踩到设置好的那一块砖头……”
千灯说着,走到这个竹钉耙的侧面,抬起脚,踩在钉耙那向上弯曲的爪头上。
只听呼的一下破空声响起,钉耙因为前方弯曲的兜爪迅速改变角度,带动了后方的竹把,整个钉耙向着前方猛击,震颤着竖立了起来。
还好千灯演示时早有准备,是在侧畔伸脚踩踏。此时她若站在这个钉耙的正面,早已被重重击中。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千灯抬脚,任由那把竹钉耙落回地上,冷冷看着简安亭,一字一顿道:“于是,被你插在竹钉耙顶端的那把匕首,迅速弹起,以迅猛的力度和不偏不倚的角度,刺穿了于广陵心脏,一击毙命。”
“可是……”商洛被吓得不清,惨白着脸小小声道,“我们不是第一个发现广陵哥尸身的吗?后来就一直都在这边等着仵作过来,可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发现竹钉耙啊……差役们后来也是在水坑中摸到了凶器的,看起来,也是很普通的一把刀,有刀柄的……”
“这是因为,当时第一个走进巷子去将尸体搬过来的人,就是简安亭。”千灯指着夹道中那汪污浊水面,直视简安亭道,“那日我们几人看见了于广陵尸身后,你率先进去查看。那时我看你走路脚步僵直平拖,脚掌古怪地向前挪动,以为你是惊吓过度,所以走路姿势怪异。可如今想来,其实那是因为,你正在把自己布置好的砖块扫掉,好清除可能留下的证据!”
当时同样目睹现场的薛昔阳露出恍然的神情,立即道:“不错,县主说出了我心里同样的疑惑。而且还有一点,当时我们发现于广陵尸体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明显是死了,为何简安亭看起来那么害怕,却非要进去将他掰过来查看?难道说,这也是他动手脚之处?”
“他必须要成为第一个碰触于广陵尸身的人,因为他得趁着将于广陵的尸体翻过来的机会,将匕首从竹钉耙上取下——显然,匕首虽然脱离了竹钉耙,但也从胸口拔出来了,没能造成凶手将刀子扎入胸口后逃脱的假象。”
千灯清楚明晰地说到这里,证据环环摆出,条理分明。
但就在这一瞬,她忽然略微顿了一顿。
扎入胸口的匕首,消逝的生命,在这伤口上附加的假象……
母亲去世的那一夜,廖医姑看到伤口后叹了口气,说,县主,你其实不必来找我了。
可在她之前,福伯说,箭伤未曾伤及夫人心脉。
后来,福伯离奇死亡,他的死因至今只能潦草归于苏云中。
就像母亲临终前还在记挂的那封信,彻底消失在了那个暗夜中,无从寻起。
第五十六章 谜因
但……如今摊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血案,另一桩罪行,而她必须要将这所有伪装的罪恶击溃,无法中断。
因此只一瞬间脑中冰凉,她便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暂时先抛开母亲的事情,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凶器脱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你背对着我们时,假装惊慌失措,几次失手未曾将于广陵从水中捞起,其实是取出之前卸掉的刀把,将它重新装回去。
“然后,你重新让于广陵的尸体落回水洼,倒退两步又假装腿软跌坐在水坑中,手足动弹半天爬不起来。因为你得扯断竹钉耙使竹片散落,再抓起竹片藏在身上,以掩饰你用这个手法杀人的痕迹——反正你一身泥水血污,谁也不会注意到你藏了什么。只是可惜,因为捆束竹钉耙的绳索一断,竹片瞬间散落,而你的时间又太过急迫,所以难免漏了一两根未能捞到,让郑君山捡到,从而造成了纰漏。
“而这一切,因为夹道狭小,我们的视野全部被你的后背遮挡,所以根本不知道背对我们发生了什么,只以为你是惊慌失措,所以耽搁了时间!”
“妈的,这王八蛋好重的心机!”金堂愤恨地跳起来,指着简安亭破口大骂,“杀一个人,嫁祸两个人,这一石二鸟手段太歹毒了……不,一石三鸟!四鸟!”
他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分明把自己也比成了鸟。
可此时千灯剖析真相,一举破局,众人只觉心神激荡,震慑之下,哪还有人能顾得上嘲笑他。
处心积虑的手段被千灯彻底揭发,简安亭颓然趔趄,面无人色地靠在墙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身后盯着他的差役们立即上前,将他一把按住,免得他罪行暴露后,逃跑或者暴起伤人。
简安亭面色惨败,却兀自作困兽斗:“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杀于广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无数次说过要一起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相扶直上青云……”
“可惜,即将青云直上的,是于广陵,而不是你。”崔扶风冷冷道,“于广陵即将成为零陵县主的消息传来时,你口口声声支持他,可事实上呢,你会不会想,你究竟哪里不如于广陵?你们都是国子监学子,学业上数一数二难分伯仲,你们长相不差,性格相似,就连出生年月,都只差了几天而已,凭什么他日后就要高你一头,入朝为官,飞黄腾达,而你这辈子,即使再努力,赶上他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而千灯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盯着他,缓缓道:“一般人即使因此郁闷,但也就是在心中暗自难受而已,可你,却在长安堤坝溃塌的那一日,听到了于广陵父母的话,知道了自己其实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那一日在于广陵家院外,于家父母乐不可支地谈论起儿子的命格,提到骆灵台说,于广陵若迟生三或五日,将更是皆大圆满欢喜,是配县主无双的命格。
“而你,不偏不倚,就是生辰与他只差三五日的那一个人。”千灯抬手取过差役们递来的证物,翻到郑君山的那张课业,展示在众人面前。
上面潦草却清楚地写着一行生辰八字,至德二年九月十囗卯末。囗处是被涂改的地方。
“这是于广陵的生辰八字。这八字被郑君山写在他课业的后面,夫子还因此训斥了他一顿,当时他不以为意,还对着这行生辰八字放声大笑,说道,原来如此!”
众人看向这张被涂改过的生辰八字,还在惊异中,而千灯已经指着那个涂掉的地方,说道:“为什么,郑君山要特意涂掉日期,而且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呢?当时谁也不知道,但唯有一个人,心怀鬼胎的你,简安亭,知道他的意思。
“郑君山沉迷于命格相学,推断出你的命格比于广陵更适配我,或许也不是难事。而你心怀鬼胎,自然会因此关注他,你与学子们上街,发现他在盛发赌坊门口和商洛见面,从隐约透露的情况中,你察觉到郑君山可能撞见了你布置夹道,再结合他在课堂上推算的八字,很有可能已经察觉你就是凶手,于是你赶在我们过去之前,痛下杀手用砚台砸死了他,并嫁祸给孟兰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