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太乐丞,自出生起便擅长听辨声音,有一双好耳朵。长安的权贵们,他只需听一遍声音,便记得是谁。
那个声音,他听过。
上次听到这声音,是在太子的身旁。
他是东宫的人。
还没与姨母见面,先把她儿子给训了一顿,千灯心下也觉膈应。踟蹰片刻,她换了家常的素服,带侍女慢慢走到西院去。
刚进院门,便听到交谈声,定襄夫人坐在堂上,正与旁边的崔扶风说话。
透过洞开门户,定襄夫人看见千灯过来了,顿时面露欢喜之色,殷切起身来迎她:“灯灯,姨母可算见到你了……一晃眼,你已这般大了!”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堂姐妹,定襄夫人的身影与神态,和她的母亲略有些相似。
见她还如幼时一般唤着自己,千灯心下难免伤怀,握住了她伸来的手:“劳姨母一路跋涉,外甥女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定襄夫人牵着她的手,眼泛泪花:“你这孩子,帝后关爱召见你,姨母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你?”
两人拉着手一起到屋内坐下。崔扶风见千灯看向自己,便含笑解释道:“我娘出于弘农杨家长房,知晓舅母进京帮忙打理王府事务,她便备了薄礼,让我送过来。”
这说起来都是亲戚了。她这边是堂姨母,他那边是族舅母——虽然都不是宗亲,但论起来多少挨点边。
定襄夫人牵着千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叹息道:“灯灯,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只可惜姨母与你多年未曾相见,如今重逢,却是这般情形了。”
千灯眼眶温热,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只觉喉口哽住无法言语。
定襄夫人目光在她眉上伤痕处停了片刻,释然地轻抚她的肩,说道:“之前听闻你毁容了,姨母还心怀忧虑,原来不过是个小疤痕,不怕不怕。”
说着,她回头吩咐随行的葛嬷嬷:“快将公子唤来,咱们亲戚一起用晚膳。灯灯啊,你与槐江也有多年未见了吧,咱们亲戚总得亲热些,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
第八章 被我抽的
葛嬷嬷应了,忙忙出门寻找去了。
千灯微抿唇角,正考虑怎么开口,却听定襄夫人又道:“适才我听扶风说,他因你府中夫婿出事而入后院查案?这孩子真是谨肃上进,哪像你表哥,如今二十出头了,心性还是不定。此次我带槐江离开虢州到长安,也是希望他能谋个前程,最好能走上仕途,我也便安心了。”
说到此处,定襄夫人早已拭干了眼泪,朝着她一笑:“原想着让他与我同住,不过刚与扶风聊了,听说你诸位郎君都见多识广,通晓京城风物,或许年轻人在一起,比与长辈相处更为融洽。灯灯你看,能否让你表哥也入住后院,与他们多亲近亲近?”
千灯心下警觉,推拒道:“听说朝廷为我择婿时,礼部曾修书给表哥,他当时既已拒绝,如今再与我夫婿人选同住后院,怕是不妥吧。”
“那时你表哥听信谣言,不知你的伤疤根本无损容颜,事后我已多次责备过他了。更何况,当年你们都还小时,一起在庭前玩耍,你娘还曾与我笑语,说表哥表妹将来若是亲上加亲,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崔扶风睫毛微微一颤,不动声色望向千灯,见她神情淡漠,便垂眼起身,说道:“大理寺公务繁忙,扶风便先行告辞了,舅母与县主慢叙。”
他懂礼识趣,名门子弟光风霁月,自然不便听这些。
定襄夫人将他送到门外,回头又看向千灯,执着她的手,殷切问:“灯灯,有些话本不该这么快就说,只是你娘出殡在即,姨母也来不及慢慢叙了,不知你心底意思如何?”
千灯淡淡道:“姨母也说这是我娘当年笑语,当不得真的。再者说了,这一两年她悉心帮我遴选夫婿,可从未忆起那些陈年旧事。”
听她这语气,定襄夫人转而叹道:“灯灯,姨母也是为你考虑。咱们亲戚知根知底的,打断骨头连着筋,难道不比那些来历不明的男人好?如今偌大王府就剩你一个,若所托非人,对方不是良配,你可如何是好呢?”
千灯道:“姨母说的是,您阅历深厚,还请替我掌掌眼,看看候选郎君们究竟谁比较合适吧。”
“距离发丧不过这点时日,仓促间如何识人?”定襄夫人仿佛听不出她言外之意,不肯应允,“姨母只知,你表哥家世人才都算不错,若上报朝廷再加他一个名额,定然没有问题,杨家绝不会辱没了你……”
只听脚步声响,去寻杨槐江的葛嬷嬷已回到屋外,面上神情慌乱,望着里面欲言又止。
定襄夫人虽觉诧异,但还是招手示意她进来,又对千灯道:“灯灯,你先见见你表哥再说。他一表人才,与你堪配,虽然这几日路上不宁,他脸上有点小损伤……唉,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伤的,马马虎虎的……”
“姨母是说表哥脸上的鞭痕吗?”千灯朝她笑了笑,说,“我知道,他调戏我府中侍女,被我抽的。”
定襄夫人愕然:“你这孩子,说什么笑呢?”
“不是与姨母说笑,早间在山陵下,我侍女去山涧取水,结果被表哥欺辱落水,我以为是哪儿来的恶少,就教训了他一顿,没想到竟然是表哥。”
定襄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道:“这孩子,在虢州时虽然多在学院,不常在我身边,但在姨母面前都还恭谨,日常行事不会如此荒唐的……灯灯,你别急,等你表哥回来,我好好问问,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
千灯笑了笑,又转头问慌乱的葛嬷嬷:“我年少性急,适才表哥说我是破落王府孤女县主,因此我一气之下又与他起了争执,结果表哥愤而离开,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听说儿子进了王府后,居然还敢当面讲这样的话,定襄夫人脸色更加难看,而葛嬷嬷结结巴巴:“门房说,公子他出府了,至于去了哪里,还得再打听打听……”
“今日亲戚重逢,我却惹表哥不忿,也是我这个主人做得不是,待回来后,我向他赔个不是。”千灯自然不能口出恶言,一句带过给定襄夫人留点面子,“那姨母先好好休息,我加派府中人手去找找,让表哥早点回来。”
从西院出来,千灯心情低落,慢慢地沿着曲廊往回走。
冬日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远远落在身后,也将面前一条身影投到她的身上,与她相重相叠。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连影子都比别人更为清隽优越的崔家六郎。
崔扶风朝她微微而笑,斜晖在他的身后,他如日光般明灿入怀,让她的心口幽微摇曳。
说起来,他也算是当时,被母亲指过的人之一呢。
他没有说自己在等她,她也仿佛不知道他在等她,两人都是沉默,并肩踏着日光而行。
阳光偶尔被回廊的柱子遮蔽,他们的身影晦暗片刻,但下一步又重新呈现在明亮中,相伴着光影分离重叠,却总在相伴相随。
“县主……”直走到回廊尽头,后院的门就在面前,崔扶风才开口问,“看来,定襄夫人与杨槐江此来,不单单只为了帮忙料理丧事?”
“无论怀着什么目的,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千灯并不迟疑,干脆利落道,“姨母想要替儿子谋前程,就该督促他好好读书上进,而不是让他借娶我这个孤女入仕。我娘泉下有知,定然也不会同意的。”
“其实舅母此举,我亦能理解,毕竟她作为无所出的续弦,如今舅父去了,在杨家族中并不好安身。”崔扶风通达世情,回望定襄夫人所住的西院,语带叹惋,“当年舅母嫁入杨家时,舅父早有多房妾室,而且也早已儿女俱全。生了葭沚的那位妾室早亡也就罢了,生了槐江的,竟因嫉恨舅母给她下药,导致她终身不育,妾室也被发卖,闹得十分不堪。”
昌化王府父子两代皆未纳妾,在温暖荫蔽下成长的千灯并未听过这些内宅之事,一时也有些感叹:“那,杨槐江可知道此事?”
“那时他才三四岁,此后便与他姐姐葭沚一起,养在舅母膝下了。不过这种事哪里瞒得住,看如今的境况,他们母子已是离心离德了。”
千灯沉吟:“杨家族人势大,如今舅父去世,舅母要撑住门庭不被吞吃殆尽,只能靠独子杨槐江。但杨槐江又与她不和,所以……”
所以她借治丧的机会,着急忙慌地带着儿子过来,既要替他在京中谋一个前途,也企图给他找个妻室安定下来,笼络住这个逆子——
而这世上,除了她的堂外甥女零陵县主,哪还有更合适的人,帮她达成所有心愿呢?
难怪她如此急不可耐,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对堂妹的哀思都来不及,就先要撮合她和杨槐江了。
见她神情悒郁,崔扶风便道:“我想,杨槐江虽是你表哥,但毕竟是男人,住在你府中总是不便。他与我娘亦是族亲,若是县主允许,请他来崔家居住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