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上时,我们发现刻刀后,首先盘查的便是时景宁,但当时并无任何异常发现。”崔扶风审慎回忆当时情形,“只是,伤害福伯的刻刀,以及福伯特意藏起的碎片,全都指向了时景宁,难道说……他真有隐藏在深底下的嫌疑?”
千灯声音喑沉:“可,时景宁他……我不信他会心怀不轨。”
他是所有郎君中,唯一与她有童年情分的人。
他与弟妹最先进入她的后院,他悉心照料她,关怀她的一饮一食。他的弟妹和他一样乖巧安静,不仅为荒芜的后院增添了热闹人气,还让刚失去亲人的她因为孩子们的欢笑而稍得慰藉。
而现在,她深心里最信任、最不可能有嫌疑的人,后院最省心的一个郎君,忽然成了不可测的一个变故,让她怎能泰然处之。
“但,目前的线索,已经指向了他。”凌天水毫不留情道,“纵然有年少情分,可他与你分离十年,你知道他际遇如何,交往何人,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
千灯目光中有迷惘更有黯然,紧抿的唇上血色全无。
崔扶风则宽慰道:“县主别担心,真相扑朔迷离,未必如此。当初时景宁入选王府夫婿时,一应卷宗便是我经手的,我会再彻查他的过往,绝不遗漏任何大小线索,务必稳妥。”
“嗯,拜托崔少卿了。”千灯觉得一阵晕眩,抚了抚额头,喃喃道,“我只是没想到,所有人中,最先浮出水面的,竟是时景宁。”
凌天水抱臂端详着千灯的面容,微皱眉头:“你看起来精神不济,显是遭受打击后疲惫过度了,还是别赶绣魂帛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千灯揉着太阳穴,这一日奔波,从山陵到宫中,教训了杨槐江又应付定襄夫人,窥见了时景宁的嫌疑又绣完了母亲的魂帛,心情跌宕剧烈。
而为了进宫面见不出状况,她水米未进,一天只在时景宁那边吃了两个小饼,如今确实疲惫不堪。
崔扶风凝望她苍白恍惚的面容一瞬,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好,我回去休息了。”她强打精神起身,“此外,大理寺毕竟是公门,有些事情查起来没有那么方便。我还想拜托凌郎君,我的夫婿候选人私底下若有情况,请凌郎君帮我加以关注。”
凌天水并不多言,回答也异常简洁:“好。”
千灯起身准备回屋,谁知一站起来便眼前发黑,双膝一软竟向下栽倒。
她抬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自己也不知想要求得什么支撑,却没想到如同奇迹一般,一双有力又暖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将她扶了起来。
朦胧微光中,她模糊看到凌天水幽邃的目光,而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不听话,果然撑不住了?”
第十二章 安眠香
她双唇微颤,声音虚弱飘忽:“我有点晕……可能是饿了。”
凌天水扶她重新坐下,崔扶风赶紧到外间唤了璇玑姑姑进来。
见千灯脸色惨白,她连声催促先将县主扶到东院去,又吩咐侍女去找姜大夫过来。
侍女们搀扶千灯离去,崔扶风担忧地叹了口气,正要与凌天水一起回后院,他却抛下一句“你先回去”,便大步消失了踪迹。
崔扶风心下起疑,略一思忖便快步走到后院门口,不多久便见凌天水带玳瑁向后院而来。
“怎么了?”崔扶风瞥了凌天水一眼,只问玳瑁。
玳瑁匆匆向他行礼:“哎呀崔少卿,府医姜大夫刚刚去替县主看诊时,居然不留神绊倒了,现在头晕目眩,静卧休息了。幸好凌司阶提醒,孟郎君亦通晓医理,因此得赶紧请他到前院,帮县主看看。”
“原来如此。”院门高悬的灯笼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望着凌天水,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这么巧,姜大夫竟无法看诊了。还好,后院还有个孟兰溪。”
凌天水却置若罔闻,只对玳瑁道:“听说县主睡眠也不甚佳,我看孟兰溪那边有助眠的香,你也可以让他给县主备一点。”
“咦,真的吗?”玳瑁顿觉意外之喜,“县主这几年一直睡不好,要是孟郎君有办法的话,那可太好啦!”
等她急冲冲往猗兰馆去了,崔扶风站在近竹堂外小径上,打量凌天水的眼底意味深长:“凌司阶倒是很热心,费尽心思为他人创造与县主相处的机会——只是,我本以为你会关照你那个表弟纪麟游的。”
“多心了,凑巧而已。”
见他越过自己便要回后院去,崔扶风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担心?孟郎君并无你的好身手,如今这后院波谲云诡,他若成为旋涡的中心,可担得起吗?”
“我既敢让他出头,自然便有办法保他安然无恙。”凌天水声音不大,但他所说的话,总是笃定非常,“不劳崔少卿费心。”
“那还要感谢凌司阶此举,为我和县主省心了。”崔扶风口中自然而然的我们,自然指的是自己和县主,“本来我还以为接下来要奔波调查、多方猜测,如今凌司阶愿帮忙引蛇出洞,直接替幕后人制造一个目标,那我们守住那个目标,岂非省时省力?”
凌天水顿了顿,但再没说什么,径自离开。
孟兰溪很快到了前院,不仅带了药箱,还捧来了一盏热腾腾的粥。
“我听玳瑁姑娘描述,县主应是伤神过甚又遭寒气入体,加上未曾好好用膳,因此一时虚脱。正好我最近也伤神,刚以百合、天麻、红枣、枸杞熬了粥,可以补血益气、安神舒宁,县主先吃一点暖暖身子吧。”
孟兰溪坐在灯火环绕的榻前,将手边尚温的药粥捧给她。
暖橘色的灯光下,他唇边酒涡迷人。热粥的香气令千灯感到舒适熨帖,她舀着这碗香甜温热的粥慢慢喝着,悲伤与寒意逐渐消退。
身体暖了,整个人便软绵绵的,孟兰溪替她把了脉,说道:“县主是长期睡眠不好,思虑过重,以致身体亏空,但根基甚佳,又常有活动锻炼,只要好生调养,睡眠好了,定无大碍。”
说着,他打开药箱,准备开方子。
谁知盖子一开,一只白兔便蹦跶了出来,跳上了她的床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偎依着靠了上来。
千灯下意识摸了摸它雪白的皮毛,而孟兰溪垂首笑了,将兔子抱起,擦净它的爪子,放到她手边,柔声说:“这是从山陵救回来的那只兔子,腿上被箭头刮擦破了个口子,已经止血了。不知怎么躲到我药箱里来了。”
千灯抬手抚着白兔,闻到它身上淡淡的药香,不觉抱起她,将面颊贴在它温暖的毛发中。
“县主睡不好的话,我给你燃点香试试。”
孟兰溪起身,往榻边香炉中添了一勺配置好的香末。
香烟缭绕中的少年如烟云渺渺,怀中小兽柔软温热,温香软玉让她倚在枕上,难以动弹也不想动弹。
全身像是脱了力气,长久的疲惫压垮了她,让她瘫软在这温柔乡中,闭上了眼睛。
而孟兰溪坐在对面窗下,喝着侍女们送来的茶,默默守着她,目视她沉入酣眠。
千灯照旧陷入了破碎的梦境里。
她看到自己牵住了一个男人的手,将青丝绣成的魂帛郑重交到他的手中,可一抬头,她看到高台上的母亲绛紫色大袖衣翻飞,眼中血泪缓缓流下。
母亲说:“灯灯,他是杀害娘的那个凶手啊……”
她茫然转头看向自己牵住的、托付的人,却发现阴暗笼罩在他身上,黑影憧憧,她怎么都看不清对方面容。
痛苦如同一柄利刃,直刺胸膛。她狠狠推开对方,竭力要挥退这可怕的梦境,可黑暗如影随形,那人的身形越发扩大,眼看要笼罩她面前所有的世界。
就在她绝望哀鸣之际,面前的世界忽然明亮起来。
喷薄的香气氤氲袭来,千万盏明灯升起于沉沉黑夜,照彻她周身。
在流转的烟云中,灿烂的星屑自天而降,她看见时光恍惚倒转,自己畏惧的一切化为飞灰而去。
她亲手绣的魂帛上,母亲转过身从高台走下,对她嫣然而笑。
血雨烈火中,万箭穿心的祖父重新站起来,掸落一身尘埃。
九龙云陛上的血水肉泥汇聚,重新凝结成她的父亲,乘龙而起。
而她依稀还是挽着双鬟的稚子,欢笑着向他们奔去,扑入祖母的怀中,将脸埋在她已经永远失去的,温暖怀抱中。
天色大明,千灯从梦中醒来时,只觉通身软绵绵的,整个人带着一种茫然的恍惚感。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这么好过了。
白兔蜷缩在被子上,她抬手轻抚着它柔软的皮毛,睁眼看着四周花枝帐幔。
天朗气清,日光穿棂照着帐上所绣的花枝,一枝枝春花似在流光中盛绽,旖旎温柔。
许久,她才依稀想起昨夜自己入睡之前的事情,想起自己绣好了母亲的魂帛,也发现了最信任的时景宁却有着最为可疑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