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时景宁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又不知如何将断掉的话题继续下去,只能目送千灯踩过坡地,从光秃秃的石榴树下穿过,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时景宁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满怀疑窦地收捡好弟妹的功课。
他的大妹怀宁最聪慧,字也写得最好,临摹的古诗颇为端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的目光落在“白兔”二字上,停了许久,最终只轻轻叹了一声。
长安冬夜,被月光染得越发寒冷萧肃。
杞国夫人的魂帛已经大致完工,绣坊送过来后,千灯带着璇玑姑姑在灵堂细细检查。
普通人家的魂帛不过挑块白布,写上姓名及生辰引魂而已,而高门贵户则要讲究许多,织锦魂帛鲜艳灿烂。
杞国夫人的魂帛长九尺,宽六尺,锦缎上用丝线细密绣着祥云漫卷、鸾凤飞舞,上方是两条蛟龙拉着沉香雕车,从远处仙宫高阙遥遥而来,迎向下方高台上衣袂飘飘的贵妇人。
杞国夫人深居简出,绣坊自然不知贵人面目,因此只绣死者身形轮廓,具体面容得由亲戚女眷亲手将其绣出。
千灯洗净双手,侍女们高挑灯火安置下绣框,给她奉上丝线与银针。
她执起针线,在丝线中挑选着,择取了紫色的一束,在灯下将母亲身上绛紫色的大袖衣先绣出来。
周围的侍女们都屏息静气以待,就像魂帛上杞国夫人身后的繁华长安浩浩渭水边,无声送别的人群。
直到外面有侍女进来通报,打破了这片静谧:“县主,奴婢去后院请凌司阶过来了。”
“嗯。”千灯伏在绣框上,没有抬头,直到一条伟岸身影靠近,遮住了照耀的灯火,将她笼罩在他的影子中,她才停下了手,缓慢地抬头。
凌天水低头看着她,也端详着魂帛上那条身影,声音低沉:“县主?”
千灯仰头望着他深邃的轮廓,轻轻出了一口气。
从时景宁那边回来后,一直恍惚高悬的那颗心,就连绣着母亲的身影都未曾让她安定,却在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平静面容的这一刻,缓缓下落回至胸膛中。
她示意侍女们都先退下:“不早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璇玑姑姑也不必等我了。”
璇玑姑姑看看她又看看凌天水,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终于只应了一声,带着侍女们都退下了。
灵堂内一片安静,只剩下千灯与凌天水。
“等一下崔少卿吧,此事关系重大,崔少卿也知晓其中来龙去脉。”
凌天水点了一下头,随意靠在旁边看她继续绣魂帛。
千灯屏息静气,将母亲的衣物绣好后,取下自己束发的簪环。
青丝如瀑流泻,自肩头蔓延至腰下,堪堪及地。
凌天水挑挑眉,却见她毫不迟疑,拿起剪刀铰下自己的头发,穿在针眼中,继续伏在绣框上,将魂帛上母亲的发丝一根根绣好。
她静静俯首绣着,寒夜灯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让她如同蒙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有一种不分明的光华飘渺。
崔扶风进来时,便是看到这静谧又庄严的情形。
他正迟疑是否要开口,却见旁边的凌天水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便静待着千灯,看她用针尖慢慢调整着青丝,寻找到光泽最为明亮的角度,将母亲的发髻一点点绣成生前模样。云鬓金钗,斜插牡丹,容光倾城。
她专注地绣着魂帛,连睫毛的微颤都少见。
崔扶风不由望向灵堂后的那具黑漆棺木,心想,杞国夫人入棺时,正值夏末炎热,此时棺椁内的尸身,恐怕早已经腐朽了。
也好,幸好棺木早已封死,在千灯的心里,母亲永远是这般美好模样。
而她剪下头发,绣出魂帛的这一刻,是否也在心里考量着,举起这幅魂帛发引灵驾的人会是谁?
但他们都看不出千灯的心思。
直到将母亲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绣完,千灯搁下手中针线端详无误后,才轻轻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们,致歉道:“一时放不下手,劳你们久候。”
崔扶风的面容与声音一般澄明平和:“无妨,本该如此。”
千灯站起身,与他们到屏风后坐下,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时景宁弟妹习字的功课,摊开放在他们的面前,然后又取出福伯留下的那三片焦黑碎片,放在白纸上。
这几个稚拙的字,却让崔扶风脸色大变,立即取过仔细查看。
凌天水对照这几个笔迹稚拙的字,说道:“这些字看来应是同一人所写?为何写字的人笔迹稚嫩,间架却颇为成熟?”
“不,这些字,绝不是同一个人所为。”
千灯说着,举起白纸功课解释:“这是时景宁弟妹这两日习字的功课。”
说着,她又指向那三片焦黑碎片:“而这,是在福伯身边发现的。”
凌天水对福伯没印象,崔扶风便将当日庄子上福伯之死简单讲了一遍,千灯也提及了母亲临终前那封信的消失。
“时景宁弟妹的字迹,与福伯遗物残片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千灯问,“你们猜,这些字,为何会写成这般模样?”
“这是孩童初学写字时,以木版字帖拓摹字迹,是以才造成了这般形状。”崔扶风小时候也曾习过字,立时推测出了原委,“所以,福伯临终前藏起的遗物,是时景宁弟妹所拓写的字?可当时孩子们不在庄子上,时景宁应该也没有带着弟妹的字帖去参选的可能吧?”
“因为……”千灯将碎片举起,对着灯光定定看着。
灯光为这片焦黑的纸片镀上一层亮边,仿佛吸走了她的神思,让她的声音显得飘忽:“这几片残纸因焚烧而发黑发褐,看不出纸龄几何……但其实算算时间,当时我五岁,时景宁八岁——这是时景宁在十一年前,写下的。”
第十一章 竹马往昔
二人显然都想不到,福伯临终留下的线索居然是时景宁所写,诧异地对望一眼后,他们都没说话,只等待着她后面的话。
“我当时年纪尚幼,好多记忆都模糊了,但这确是他在庄子上写下的。”千灯抬手按着自己眉上的疤痕,竭力回忆着,“那时我刚刚开蒙,字写得歪歪斜斜,十分难看。我娘出身小门户,自己也不擅书法,因此托福伯从坊间买了整套木版字帖给我,借此督促我练字。而时景宁当时也在庄子上,所以他与我一起开的蒙、习的字。”
她望着碎纸上的“县”、“主”与“夫”字,调匀了气息,让自己清晰地继续说下去:“我们学字伊始,最先学的是‘昌化郡王’、‘王妃’、‘世子’、‘杞国夫人’。当时我父亲屡立大功,宫中已在议我的县主封号,因此我娘也帮我在木版上找到了‘县’、‘主’二字——而福伯留下的这几个残余的字,便是我们刚刚试用模板时,时景宁摹写的。”
凌天水微眯眼打量这几个字,问:“既然都是年少摹写的,为何县主认得出这是他所写?”
“因为时景宁与我不同,他识字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十分爱惜字纸,舍不得留下太多空白,摹写时每个字都离得很近,常常上下挤在一处分不开,当时我还嘲笑过他……”
她将两张碎片拿出,上面的“县”、“主”因为贴得太近,又恰好从“县”字最下一笔折横处劈开,边缘被烧掉后,乍一看像是具、全二字。
而这些字纸竟留存了十一年后,在她母亲遇害之时被烧毁,又被福伯偷偷藏起,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眼前所望皆是迷雾,一时实在无法窥见那藏在背后的奥秘,想不透这一切到底有何联系。
凶手焚烧他们年幼时的字帖究竟有何用意?福伯又为何要冒险将其藏起?这碎纸与那封消失的信,又有什么关系?她母亲的死,与这一切,又究竟有什么关联?
千灯死死盯着面前白纸与碎片上如出一辙的稚拙字体:“后来,我想到一些事——福伯当时已经主管庄子,是他安顿的时家母子、他为我们买的木版字帖,也是……他帮我给时景宁买的刻刀。”
崔扶风微皱眉头:“杀害福伯的那把刻刀?”
“是。时景宁舅家在光禄寺,有意带他入门,所以他常在厨房练习切菜雕花。我就是那时托福伯为他买了刻刀过来,让他给我雕只兔子——但当时他初学雕刻,雕出来的兔子很丑,我玩了几天便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至于那柄刻刀,原本胡乱丢着,是我娘告诉我说,锋利的东西乱丢会割伤自己,教我拿了废纸过来将其厚厚包好放在抽屉中——现在想来,我当时拿来包刻刀的,正是我和时景宁练习用的字帖。”
凌天水判断:“而凶手在十一年后,拆开了旧纸包,拿到了刻刀。福伯发现了此事,因而惨遭毒手。”
“对,与刻刀一起消失的,就是我娘临终前还无比牵挂的一封信……她说,会改变我命运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