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默然帮她提着水桶,闷不吭声,只是捏着水桶的手下意识越收越紧。
安抚完后院暗潮涌动的郎君们,千灯回到正堂,便有侍卫风尘仆仆过来求见,正是前月派遣至西北的信使。
“奉县主之命,卑职前往龟兹、朔方,幸不辱命,已安全折返。”
千灯身为县主,规制内的仪仗、俸禄与护卫自然一应俱全,跟了她多年的护卫,也是十分忠诚。
她示意他坐下,慰问了一路辛劳。
侍卫道:“幸好朔方军清理了西北至长安这一路,对驿站官道尤为重视,我一路住的驿馆都是他们在整治,并无过多颠沛。”
千灯知晓临淮王治下甚严,朔方军一向军纪严整,便又问:“西北如今局势如何,交托你的事情可还顺利?”
“卑职遵照县主吩咐前往龟兹,但如今龟兹与突厥正值鏖战,国内局势混乱,国王主持战局心力交瘁,说委实无法分身来长安主持夫人的丧仪。”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谨递到千灯的手中。
千灯拆开看了看,龟兹情形与他所说大致相同。
如今的龟兹国王是她的伯祖父,信中对杞国夫人的故去表示哀悼,但战事纷扰,王族成员多在前线,分身无暇,相信朝廷定能帮助千灯妥善处理后事,让她节哀顺变。
龟兹战事吃紧,哪有余力千里奔丧,何况还只是一个远在大唐的堂弟媳。
如今她唯一的选择,只有尽快替母亲定下一个女婿执魂帛。
见侍卫独自回来,千灯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将信收好后,又问:“朔方军那边,情况如何?”
“卑职替县主去探望临淮王伤势,也将礼物送去了。临淮王静休养伤,并未见我,但有亲笔书信命我送呈县主。”
临淮王的信与龟兹的又不同。信封是朔方军中制式,为了保守秘密,并无任何收寄人信息,空白的厚重信封以封蜡密缄。
她拆开完好封蜡,抽出里面的信笺一看,字迹潦草浑厚,并不端正,但草草写就的雄浑气魄,与临淮王那迫人的气势一般无二,令她一看便知道,这是亲笔信无疑。
信件字数寥寥,只说礼物收到,多谢县主挂心,将养月余,他病势已去。庄上一别,常怀挂念,望县主好生照顾自身,以慰亲故,并预祝县主择得如意郎君,待大婚之期,定当备礼恭贺。
客气却敷衍的回话,并未吐露任何私人情绪。
寒潭边裹住她的披风、暗室中仓皇的紧拥、他曾承诺过的“李颍上,定会帮你”,仿佛都只是转头即忘的零星小事。
千灯默然将信塞回封内,对于自己心下那些暗暗期待的情绪感到可笑。
这间接害死了她父祖的、让她成为无依无靠孤女的男人;这曾经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在噩梦中第一次被拯救的男人,他的人生属于浩瀚沙场、广袤天下,与她又能有什么关联呢?
反正,在她悲怆无措的噩梦中呈现的那张脸,也并不属于他,而是凌天水。
凌天水……
他与临淮王一般,都有一种混合着血与火的侵略性;却也有一种与她祖父和父亲一样,令人有种足够强悍可供遮风挡雨的安心。
可惜,白千灯,这世上已再无亲人,也再不可能有无缘无故呵护你、宠溺你、保护你的人了。
一旦察觉了自己在暗暗贪恋什么,她立即抬手按住似还隐隐作痛的眉上伤口,企图将可耻的躲避欲望挤出脑海,强迫自己直面一切。
再想想,她又觉得自己之前的怀疑荒诞可笑。
临淮王正在千里之遥的朔方养病呢,她居然怀疑府中的凌天水与他有什么关联。
更何况,临淮王之前来京时,郜国大长公主应是见过他的,可在山陵那一场冲突中,萧浮玉让凌天水下跪赔礼,公主也并未阻拦。
她默然笑了笑,打发走侍卫,将临淮王的信锁入抽屉。
第十六章 库房
外头传来通报声,是定襄夫人过来了。
“灯灯,你可有闲暇?关于府中事务,姨母想和你商议一二。”她神情温和,仿佛全忘了昨日的尴尬,“我来协理你娘丧礼,可适才清点陪葬物,尚且差了首饰头面。按礼,国夫人规制,这是不该俭省的。”
“自然不会,只是之前乱军肆虐,首先劫掠的便是王府库房,为了保住贵重物事,璎珞姑姑带人将御赐之物以及金银玉器藏入了地窖中,如今尚未清理出来。”
母亲的后事自然是头等大事,千灯揉揉眉心起身:“姨母提醒的是,咱们去库房瞧瞧。”
库房在厚重院墙之中,千灯尚未接近,便听到喧闹动工声。
当日乱军在府内没搜到好东西,气恨之下将库房扫荡烧毁,等长安平复,城中又遭了洪涝,雨水泥浆与火焚灰烬尽数倒灌入库房地窖,如今下方污水狼藉,无从收拾。
因想着金银玉石不怕火烧水淹,这段时间诸事忙碌,又在守丧,府中也顾不上清理,只紧锁了仓库院门。如今即将发丧,事死如事生,母亲生前珍爱的首饰器玩,自然得清理出来随她下去的。
耳听得乒乒乓乓,金家的施工队正在搬运砖石,解木剖梁,重建库房。
“这砖不行,不够宽也不够厚,听刘师傅的,换成五尺的来!这可是王府库房,务必要百年坚实,风雨不侵!”
金堂正在现场呼喝督工,一转头看见千灯来了,立时殷切地迎了上来:“县主,王府御赐之物众多,我怕工人有手脚不干净的,因此特地挑选了最为信得过的一批人,我也亲身来监督,保准府中器物一样也不少,绝不会出岔子!”
“辛苦金郎君了。”千灯知他一直为王府尽心尽力,如今府中大致恢复被洗劫前的模样,让她心下不由感动。
“为县主效劳,我甘之如饴!”金堂冲着她傻笑,白嫩的脸蛋上沾了不少泥灰,显然这娇生惯养的首富儿子也是初次干大事。
千灯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其他事情倒不忙,你看这两日能否先将地窖中的东西清理出来?”
工人们围到地窖边一看,下方积了满窖污水,水中又全是横七竖八的破砖烂瓦淤泥朽木,顿时个个直嘬牙花子:“这……一时半刻怕是难搞。”
金堂却毫不迟疑,对众人摊开巴掌:“天黑前把地窖杂物污水清空,给你们每人五贯;下水清理的,再加五贯。”
话音未落,一群人蜂拥而上直扑地窖,抄水桶的、弄爬梯的、系绳索的,争先恐后往里跳,也不怕天气寒冷,蹚着及胸的脏水便去清理杂物。
眼见进展顺利,金堂面露得意之色,开开心心地对千灯保证,明日尽管派人来清点库中财物。
千灯又与定襄夫人商议了一下,里面其他贵重物事也就罢了,御赐的东西绝不能有闪失,否则朝廷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最后商定,璎珞姑姑与金堂在此间负责清查地窖中取上来的财物,送到院角尚存的厢房内,定襄夫人便在厢房与璇玑姑姑带领侍女们将其清洗造册,免得遗漏丢失。
等一切事情商议妥当,已是日近中午。膳房备了饭菜,便设在西院小厅中,千灯换了衣服陪姨母用膳。
因在热丧期,没有准备大鱼大肉,但厨娘们做的菜品也十分精致,尤其是其中一味洛阳燕菜,让定襄夫人一吃之下,顿时面露惊喜:“这是我与你娘幼时吃过的口味啊!洛阳一带,唯有咱们那边用伏牛山的花菇切细丝入燕菜,是你娘教府中厨娘如此做法吗?”
千灯倒是不知,传菜的琥珀跑去厨房打听,回来笑吟吟引着时景宁入内,道:“原来这道菜是时郎君做的,难怪呢。”
“是,因为夫人是虢州人,所以我之前留意过那边的口味。”时景宁含笑向千灯与定襄夫人致意,“也是第一次做,还望县主与定襄夫人不要嫌弃我技艺浅陋。”
千灯道:“时郎君是光禄寺珍馐署丞,自然手艺绝顶,不必过谦。”
定襄夫人打量着时景宁,见他虽从厨下过来,只穿着家常的窄袖布衣,但难掩眉目清秀俊雅,不由诧异问:“王府中还请得动光禄寺的御厨?”
“时郎君如今住在我后院,只是偶尔闲暇会小露身手。”千灯介绍道,“论起细心体贴,他是诸位郎君中第一位,我也常受口福泽惠。”
见县主这般盛赞自己,时景宁垂首含笑:“县主谬赞了。”
听说这位也是千灯的夫婿候选之一,定襄夫人难免又多看了他一眼,心下暗自把他和杨槐江比了一比,只觉得郁闷——
论身份吧,人家是光禄寺正经官员,自己家儿子只是个白身;论性情吧,看他一派温柔蕴藉,自己家的整日花天酒地;论情意吧,人家言笑晏晏,自己家的一来就得罪狠了县主……
更不能比的是,时景宁文雅俊朗,似桂如兰,而她儿子呢,以前还算不差,可如今一张脸都成花猫了,简直难以见人。
她的脸和心一起沉了下来,那道燕菜也懒得吃了,等时景宁走后,才道:“一个大男人,做后厨的活计,终究上不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