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就在这慌乱里,横冲而过,杀出重围,再次与陆听晚汇合。待他闯进围困陆听晚的人墙时,陆听晚将长枪递出,谢昭顺势接住,二人在亡命追杀中会心一笑。
他挺起胸膛,直视马背上的刘林,“大人说得对,平步青云固然诱人,可是谢某也并非是忘恩负义之人。陆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昔日恩情,谢昭今日便是拼了性命,也得护她周全,若尔等要杀,就得从谢某尸体上踏过去。”
“冲冠一怒为红颜,”刘林惋惜中带着敬佩之意,“奈何这程尚书都不愿意救的人,倒是这么一个不想干的人愿意以命护之,陆氏今日就算斩首,想必也该瞑目。”
陆听晚眸子中透着道不明的寒意,那是愧疚,是感激,还是欣慰,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她自当谢昭是挚友,是同病相怜的人,却未曾想过,在这京都也会有人愿意为了自己,不惜性命。
“既如此,我江雁离走这一遭,也算无憾了。”她侧头望向谢昭,谢昭攥紧她的手腕,神情无比坚定,带着人冲出重围。
只是空有满腔热血不够,再几次冲杀中,抓紧陆听晚的手也不曾放开,他单手挥着长枪,开出一条小道。
刘林望着执着又坚毅的背影,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仅仅一瞬,他便抹去了这股恻隐之心,公正严明下令道:“杀!”
一把长枪朝二人横扫,将抓紧的手腕挥松而开,陆听晚躲避不及手臂受了枪杆一击,整个身躯向后倒地,而适才那把长枪即将刺入她胸膛,若是受了这一枪,她便再无生还之机。
好在谢昭反应迅速,手中长枪一掷,右脚旋转踢上枪杆,加快使出的力量,将那把眼看要刺入陆听晚心脏的长枪打开,紧接着身后黑压压的士兵压上。
谢昭抵挡不住,拉起陆听晚,陆听晚身体不受控制,几乎是整个人被他拽着腾空而起,混乱里他喊了一人的名字。
“带她走!”
陆听晚被推出数丈之外,回头时,唯见谢昭以身抵挡万军,他将军队拦在身前,身上早已血液横流,他用尽仅剩不多的力气,将她推出重围,士兵们打不上去,陆听晚口中不断喊着他名字。
“谢昭!”
可那人受了谢昭的命令,拖拽着她远离此处。
几乎是透支体力的人,就连站立都不稳,却还持枪以命相拦,肩甲处不知何时被长□□穿,手中长枪在多次抵挡中枪头已断,可他仍是未曾退后半步。
直到无法站立时,单膝陡然跪了下去,一手扶着枪杆,仍是以抵挡万军的姿势,不让一人踏过去,血液沿着下颚滴落,窥视着官兵,眼神冰冷到了极点,仿若只要有一人敢上前,就会同归于尽。
他不会让陆听晚死,除非,踩过他的躯体。
刘林无奈摇头,终是不忍,抬头一挥,那些将士收起长枪,四支枪横叉而过,架住谢昭头颅,他再无力动弹,身躯受力趴了下去,颧骨抵着青石板,碎石硌着面颊,而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直直盯着陆听晚远去的方向。
谢昭笑了,他短暂地护住了她!
就在这时,数支短箭袭来,撕破长风,钉在法场。
她没有走!
被制住无以动弹的人朝她嘶吼,犹如被擒获的猛虎发出哀嚎:“江雁离,走啊!你快走啊……”
“为什么要回来!”谢昭声嘶力竭,面色痛苦,痛色中是无能无力,是最后也无法护住她性命的愧疚和不甘。
陆听晚丢弃臂弩,释然一笑:“我该承担的,我一人担,我想要的,我自会拼尽全力去够,却不该是以你性命来换,我要的自由。”
“谢昭,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们。”
“江雁离……”谢昭声声沙哑。
她还是回来了,就如同在青要山,谢昭几次送她下山,仍是折返,她自始自终都无法自私一回。
士兵见状上前押住陆听晚。
谢昭眼底透着凄凉,这是陆听晚的选择。
“何必呢,”刘林叹息一声,“将谢昭押回刑狱司听候发落。”
监斩官见场面恢复平静,只是原先烈日晴空,在厮杀中悄然无息被乌云替代,法场上颓败不堪。
陆听芜看见擒回的陆听晚,眼角余泪滑落。
监斩官令牌落地,刽子手挥刀,陆听晚望着远处的谢昭,是视死如归的笑,她缓缓闭了眼,等待鬼头刀落下。
纵然不甘,纵有遗憾,尽数噙在一双清眸里。
鬼头刀浸了刽子手的酒,乌云压在法场上空,挥刀在即,就在此时法场远处马蹄声闯入,高亢的一声:“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
陆听晚猛然睁眼,望向远处,转角一人一马纵入视线,所有等待的斩首的囚犯宛若抓住救命稻草,就连陆听芜眸子也亮了起来。
陆听晚看清此人,正是韩近章。
韩近章策马及近后,刘林问道:“韩副统领,这是?”
韩近章朝他颔首,举起佩剑:“传圣上口谕,赦免陆听晚斩首之罪,其余人等即刻行刑,禁军三营搅乱法场,由禁军带回听候发落。”
原本还存有一丝希望,可就当韩近章此言一出,陆明谦终于喟然疯笑:“哈哈哈哈,天要亡我陆明谦,天要亡我陆家,太后啊……”
她被解了绳索,禁军带离了刑台,陆听芜眸子又露出坦然,至少在这一刻,她方可安下心,陆听晚会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而独独享受了特权的人,亲眼所见至亲斩首,便是余生如何都难以抹去的伤痛。
刽子手再次举起鬼头刀,烈酒喷洒至刀身,陆听晚踉跄倒地,向那台上的人伸出手,无声哭喊道:“阿姐……”
“阿晚,好好活着,做你自己……”好好活着,这是陆听芜人头落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正因这句话,陆听晚双臂撑起,再次冲过法场,只是还未走近,眸间染入血帘,数只人头落地,从法场滚落,眼前的血腥,比之那夜花儿在春雨楼坠下染的血红还要鲜浓。
她脑袋一空,诸多思绪在这一刻化为云烟,颓然瘫坐在地,而陆听芜的头颅就这么躺在法场,双目还未闭上,她好似看见了,又好似什么都看不见。
清澈的眸子顿时空洞,面色与唇色宛若涂上一层白,丝毫不见血色,她几欲张口要喊“阿姐”,发觉察喉间被异物堵塞,任凭自己如何努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第86章 心病
泪水模糊了满面,比起撕心裂肺,那面如死灰的颓败更让人心疼。
她想笑,笑不出声来,想哭,也哭不出声,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流。不知过了多时,她起身旁若无人,如一具浮尸,拖着没有灵魂的身躯,往法场外走去,惊雷炸响。
似要掩盖这场凄凉,也似要掩盖她那诸身的难过与痛心,每一声雷鸣,都唤不醒死去的心魂。
谢昭在身后唤她,她听而不闻。法场外又是一阵马蹄,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几日几夜,虽看得见他的疲惫,可仍然是一副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的气质,那身影渐行渐近,陆听晚对于周遭任何事物不再探查,她便如此漫无目的只想离开此处。
程羡之下了马,直直向着陆听晚走去,她穿着囚服,宽大的囚服之下裹住了残躯,她双目失神,余光瞥见了人,却心如止水。
散下的长发被狂风胡乱吹打,她顾不上,程羡之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听晚,隐忍中带着克制,把怜惜藏了一半,声音及其哑重,唤了一声:“陆听晚?”
他在等回应,可陆听晚却不曾有丝毫反应,与之近乎擦肩而过,长发被风卷起,疾掠而过,扫至他眼睑又飘走了。
程羡之定在原地,装着行尸走肉的陆听晚,云层被漂泊大雨冲开,雨帘肆无忌惮洗刷血地,也把陆听晚最后一丝生气冲刷殆尽,她倒下了。
随着倒地的一霎那,一声“江雁离”与雷声混在一团。
那是谢昭的声音。
程羡之猛然伸手,弯腰将那水泊里的人捞起,雨水与血水混在一块,囚服染上鲜红,血腥弥漫着湿气,就连发丝滴出的水点都是红色的。
已然分不清是陆听晚身上的血还是断头台上流来的血。
在这场大雨喧嚣后,也将陆家的一切繁盛洗刷干净,冲得一丝不留。
雁声堂内,陆听晚醒来已是入夜,风雨听了,檐下的雨滴断断续续砸地,湿气未散。御医再次把了脉,经过混战与起落过大,气血虚弱,阴火郁结,开了药方后风信去偏殿煎药了。
程羡之在隔间处等着御医回话。
陆听晚无大碍,身上有些瘀伤和擦伤,倒无严重外伤,只是自醒来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人如枯槁,双目虚焦,无论谁与之说话她都只字不出,可也并非她不想说,只觉喉间异物堵塞,脑子里传递的信息无法讲出来。
御医也是棘手,无奈摇头:“尚书大人见谅,夫人她这是目睹血脉亲缘陨落,一时打击过重,这才心中郁结,形同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