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羡之拧紧眉心,抬手让苍术给御医斟了杯茶,才哑声问:“那可有得治?”
“心病还得心药医,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御医沉重叹息道,“老夫开的药只能治疗外伤,无法医心。只能让夫人多出去散散心,将失去血脉的痛楚通过其他途径转化出去,分散其精力,或是找些事做,忙碌起来便无瑕多想,待时间长了夫人这失语症或许能够恢复。”
“失语症……”程羡之低喃着,“有劳太医。”
“苍术,送太医回府吧。”
御医拱手过后退出雁声堂。
寝屋内此刻只剩下二人,陆听晚虽不能言,可是耳力尚好,方才二人谈话她都听见了。
未多时,里间格挡外一抹身影纵入,他先是定在格挡屏风处,目光落在软榻上的人,她靠着软枕,半坐榻上。
直到程羡之走近,在床沿座,陆听晚眸子始终未曾移动。
“我知你一时无法接受,”程羡之屏息凝神片刻,开口道,“我知道陆府满门斩首你心里不好过……”
在他开口后,陆听晚终是难以抑制心中酸涩,回想起陆听芜头颅在断头台望着她时,她痛心疾首又无能无力。
早已红肿的眼角再次流下行泪,程羡之不忍,眸子渐泛疼惜,她隐忍着哭,即使出不了声,可那哽咽却是藏不下去。
“这些日子你且好好养着伤,若有何需要,我让朱管家都给你送来。”程羡之那双凌厉幽深眸子难得覆上一层柔情。
大滴大滴的水珠如断线的玛瑙珍珠,颗颗砸落,滴到薄衾上。他终是不忍抬了臂,指腹即将触碰到她面颊时,陆听晚条件反射,不禁往后瑟缩,瞳孔里充斥惊慌,水雾的大眼瞪着过来的手臂。
就在触碰之时,她避开了,将头埋向一侧,程羡之就着这个姿势只能看到一半侧脸。
陆听晚不让他碰,他在那双清澈的邃眸中瞧不见任何多余的思绪,但他能感觉到这眼神是躲避,是不信任,是警惕……
那她就还是陆听晚。
程羡之在里间待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时轻声说:“你好生歇着。”
等了片刻陆听晚没回应,步子才迈出房门,里间的呜咽声传出,屋檐下阶的人收回步子,就这么定立在檐下,听着那哭声。
陆听晚说不出话,可是啜泣在程羡之走后终于泄露,不再克制与隐忍,那一声声凄厉中都在诉说着她的难受。
她只觉得疼,好疼,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疼,那一颗心变得满目疮痍,细指嵌入软枕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红,撑在褥枕上的手止不住颤,薄肩一阵一阵抽动,屋外雨声停了,偶有几缕风打着窗棂,每一声都像是锥刺滚在心血里。
不知过了许久,抽泣逐渐压下,是无声的呜咽,檐下的身影藏在夜色中,肩头的锦衣落了一片湿气,长腿迈出雁声堂,挺拔的背影中透着一股久日奔波的疲惫。
他的心也随着里间的人一同飘荡在雁声堂的屋檐之上。
翌日清晨,含章殿朝议过半,潭州水患治理与水利修建的进度,程羡之已呈报完毕,工部队伍最快也要七日后抵达京都。此次督工办得好,工部要嘉奖,程羡之上任六部尚书之后,功绩卓绝,朝中官员有目共睹。
而对于昨日城北法场的那幕混乱,百官各抒己见,总归陆家最终按律当斩,而那唯一生还的死囚中,却招来诸多非议。
“陛下,陆家之罪早就断下,昨日程尚书领韩副统领前往法场带走陆听晚,藐视皇权,此事可否给臣等一个合理的解释。”谏议大夫率先启奏。
昨日程羡之在广陵殿跟李庭风要了一封赦免圣旨,圣旨拟定需要时间,他不敢耽搁,故而派韩近章率先带着口谕前往,倘若不是谢昭等人闹的那场劫持,陆家上下尽数已经人头落地,陆听晚断然等不到这赦免圣旨。
待李庭风拟好圣旨,程羡之马不停蹄赶往法场,从宫门到城北法场,马蹄不知翻了多少沿街摊子,程羡之在人群中纵马疾驰,暴雨前的狂风掠动起衣袖,凌利锐风刮过面颊,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韩近章能否赶在行刑之前拦下刑罚。
垂帘后的姜太后未动分毫,此事就在昨日程羡之从广陵殿去了法场后,都已知晓了,至于程羡之凭借什么说服皇帝愿意赦免陆听晚,除了二人之外无第三人知晓。
“陆明谦罪有应得,”李庭风摆正身姿,咳了几声说,“陆听晚此前便上举罪证欲揭其父罪行,此事程尚书方可作证。”
“陆听晚乃程尚书妾室,焉知程尚书不是为了包庇陆氏的片面之词。”谏议大夫有进言之权,讽议左右,以匡人君,无论官之品级,若有品行言论不当,都可在含章殿进言参议。
可即便是帝王,面对臣子的质疑,仍会心生抵触,只是病容里将这些情绪都忍下了,仍是一副仁君作态:“并非片面之词,相关呈报的罪证已提供给大理寺核对,而陆听晚确有揭发之功,只是……”
李庭风将目光转移到程羡之身上,长身玉立的人面容冷淡,目光对上帝王,颔首点了点头。
“程尚书因出使潭州督工,皇命驱策,公务情急,故而未第一时间呈上罪供,朕念及程尚书兴修水利有功,造福潭州百姓,此次功过相抵。至于陆听晚,举证揭露是乃深明大义,故而赦免其罪,此事无需再议。”
李庭风目光决绝,不容他人反斥,姜太后一言不发,程羡之费尽心思日夜兼程从潭州赶回只为力保陆听晚一人,她倒是心生好奇,这陆听晚到底于他有何用处。
珠帘后一声轻咳,李庭风微侧头:“太后对儿臣此意可有异议?”
姜太后伸出玉臂,洪掌宫俯身双手恭敬摊在前,姜太后搭上手起身,声音慵懒中不失威严:“我朝向来赏罚分明,既核查陆氏有检举揭发之功,陛下赦免其罪理所应当,至于私自违令劫持法场的那些禁军,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庭风早就料到这一步,谢昭等人扰乱罚场秩序,干扰行刑,还伤了不少守卫军和京兆府府兵,倘若陆听晚有罪,那么这些人便是违抗皇命。
此罪可大可小,就看李庭风想如何断了。
“禁军谢昭私自劫持囚犯理应严惩,可若无谢昭劫持法场,陆听晚早已血溅当场,当年寒章令冤假错案,朕不想几年之后陆氏一案再被提起仍是冤案,私自行动故而有违军令,却并非只有过错,禁军三营一并杖军棍三十,罚俸半年。”李庭风小惩大诫,也算是给了个交代。
谢昭私自调用兵力,本该卸职入狱,若要深究死罪难逃。
姜太后唇角上扬,若有似无道:“既如此,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大岚历经百年风雨,飘摇未定,又逢天灾人祸,君主仁慈,是乃大岚之福也。”
既连太后都不再多言,含章殿下其他朝臣也只能受之。
雁声堂内,风信一夜十往的照顾陆听晚,她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陆听晚,比之先前花儿坠楼殒命后的她还要失魂落魄,就连话也不会说了。
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四下无人时,便靠在床角发愣,风信说话她不应,就好似听不见一样。
太医明明说是失语症,可风信怎么看都像是痴呆,她心里慌着,自知先前陆听晚与程羡之不对付,可将她从法场带回来的人是他,又安排太医前前后后治伤开药。
这几日下来,每日夜里他从外边忙完公务也都会到雁声堂看一眼陆听晚,陆听晚却好似不认得人,或者说是在逃避。
程羡之话不多,却知道她即便如今心神不俱,心力交瘁,定然也会顾着那些为她出生入死的三营兄弟。
他接过风信手里的药碗,玉勺盛起汤药,薄唇抵在汤匙边,轻轻一吹,不烫才递过去,风信没见过他这么温柔侍奉何人,对于这个家主,她向来是避而远之的。
递过的汤药落到陆听晚唇边,程羡之耐心等着她张嘴。
可陆听晚没动,油灯烛光斑驳,她面色还是苍白如霜雾,整个身躯透着股凄冷孤哀,眼中空洞无神,不知望向何处,蜷缩在床角时便似一张破碎的美玉,他想将碎玉搂近怀里,给她渡去身上的温度。
可他伸手触碰时,人就躲开了。
故而他把握着分寸,不曾逾越半步。孤高清冷之下的正人君子,不知隐忍了多少疯狂的念头。
良久那汤药凉了,程羡之举着的汤勺,她未碰。
第87章 养伤
“谢昭等人违抗军令,劫持法场,陛下小惩大诫,此事就算过了,之后仍然能在禁军当差,你无需顾虑他们的安危。”程羡之收回汤匙,搅回药碗里,似乎很清楚陆听晚在想什么。
呆滞的人肩头抖动,有了反应。
“太医说你不能说话,是因一时受了重创,无法接受现实,”程羡之温声说,“陆听晚,我知你不是脆弱之人,陆家虽不在了,还有那些愿意为你赴死的兄弟,想必你也不愿他们付诸性命都要救下来的人,最终成了浮尸。”
风信在一侧听得心疼,眼眶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