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谢昭茫然。
“嗯,我有东西要给你。”谢昭不会明白为何要谢他,于他而言,应是自己谢陆听晚才对。
“这是我为你备的礼物。”箱子揭开,一把气势骇然的重型弓入目。
“落日弓?”谢昭两眼放光,弓步踏前,单膝跪地,一手抓住弓身,动作行云流水,提起时丝毫不像旁人那般费劲,声音里含着诧异与倾佩,“你做的?”
“图纸是我画的,你看过的。弓是程羡之帮我找人做的。”陆听晚笑意浅浅,“你可喜欢?”
“喜欢。”谢昭做了拉弓的动作,他心向往之的神器,陆听晚做出来了,还以此为赠,谢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江雁离,多谢。”
“谢什么,该是我谢你的。也只有你记得我还叫江雁离了。”陆听晚苦笑。
“京都鱼龙混杂,我知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但还是愿你顺遂,做你自己。”谢昭望着城墙上肃立的身影,程羡之一直盯着二人。
“我会的”,陆听晚莞尔一笑,肃风刮过面颊,藏下她羡慕的一丝神情,“走吧,去西北跑马拉弓,建功立业。”
“做真正的谢昭!”
“保重!”谢昭跨弓,拱手作辞,陆听晚点头,谢昭转身跃上马背。
她在风里朝他挥手,大军启程,马蹄踏出,城墙上风大,官袍肃穆,程羡之久久注视城下那人。
大军远去,唯一身影立在城下,过了良久,陆听晚转身朝城墙上的人回眸,视线在空中交汇,入宫的马车来了,她收回目光,将程羡之眼里含的情愫抛到冷风中,挑了帘子上车。
“谢昭走了,夫人的心也该收了吧。”风吹起墨发,胡乱扬着,寒舟在萧瑟里带着伤感。
程羡之酸涩难明,面上与他谈笑,“怎么?你也舍不得谢昭?”
寒舟摇头,“其实大人比谁都清楚,谢昭身上有夫人想要的东西,是她的自由。”
她在看谢昭,也是在看自己。
程羡之叹了声,“她想告诉我,她的选择一直都没有错。”
“那是我错了?”他望向远处消失的车马,车轴滚走了他的思绪。
倘若那日他没有设局让陆听晚知晓姜太后对陆家儿弃车保帅的手笔,陆听晚就不会选择留在京都寻找姜太后与陆家共谋的线索。
当时的陆听晚从法场回来,面临家破人亡,心如死灰,待她回神后必然要离开京都,程羡之允诺过让她走,可早已不想她走。
这是他能想到唯一留下她的手段,故而做了一场局。
荒凉承袭,城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他沉重凄凉的叹息在空旷里荡着,“是我错了吗?”
***
京都入了年关,公孙雪在中书令府产下一子,容妃产后身子一直未能恢复。
李庭风也在年关前最大的一场雪里驾鹤西去,他挨过了二十岁,却没能挨过三十岁的这个冬日。
举国上下禁娱三月,山海关与西北挂上哀悼旗帜,京都今岁也比往年冷清很多。
太子李鸿祉登基,号洪昌年。
程羡之忙于六部与禁军要务,还得督促幼帝的日常起居。姜太后要抚育新帝,程羡之以李庭风拟下的遗诏,将幼帝留在广陵殿,由帝师亲自教导。
生母容妃擢升为太妃,奈何日渐羸弱,后宫之事由锦华宫管理,自然就落入陆听晚手中。
自谢昭启程西北那日,她入了宫,便再无回过程府。
与程羡之在朝上见过几回,谢昭从西北寄回的信,信中夹了一朵塞外的沙棘花,还有一支雁羽。
他说沙棘花是干涸中力争生存的象征,就像世人在这吃人的笼子里寻求生存一样。雁羽是友人寄托,他想告诉江雁离,西北一切安好。
陆听晚收了信,簪上陆掌宫的发饰,佩戴掌宫玉佩,前往正殿侍奉姜太后游园。
容妃半年前未挨过中秋。
洪昌二年,又是一年冬雪,李鸿祉两岁了。
广陵殿常传出洪昌帝与宫人玩闹的笑声,他能跑能走,内监与宫女总被小皇帝拉着一起玩儿。程羡之身为帝师,严厉授以诗书,言传身教,不苟言笑,李鸿祉敬畏他。
也只有完成功课方能有自己的玩乐,幼帝勤勉,两岁便熟念四书五经,笔杆还握不稳。
幼帝没了父皇母妃,姜太后也上心,差尚食局每日变法做不同糕点,陆听晚奉命带去广陵殿,顺便将新帝的近况一一呈禀。
陆听晚会逗孩童开心,又亲和可近,李鸿祉喜欢她,爱与她亲近。程羡之正肃,整日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对他便敬重多了几分。
李鸿祉软糯的声音喊着“陆姑姑”,陆听晚蹲身,宫装拖到地上,“陛下,多日不见陆姑姑,可有想我?”
“想,太傅说陆姑姑要给皇祖母分忧,故而才不能来见朕,”李鸿祉伏在她耳侧悄声说,“太傅也想陆姑姑呢。”
程羡之于在台阶上,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这话是谁教的陛下,太傅教的?”
李鸿祉摇头,小脑袋一晃一晃的,“不是,是朕自己发现的,太傅教朕习字时,瞧见他画了您的小像。”
“好看!”他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他看你的小像时是笑的,被朕发现了,太傅便又板起一张脸。”
“朕有些害怕。”他小手捂着嘴巴,整个人钻入陆听晚怀里。
陆听晚瞥了一眼远处肃立的他,这些年他有意与自己保持生分,还是两年前那夜的事,他没再强求她回府上住,也没再隔三差五往锦华宫送东西。
寒舟拱手提醒道:“大人,山海关和西北传来捷报。”
“送去含章殿吧,等陛下吃完点心,一块去。”
寒舟抱着手臂,“尚书夫人不做,要待在锦华宫多久?”
“别这么唤她,”程羡之下了一阶说,“她不是谁的夫人,她只是陆听晚,是她自己,不然听见了又得不高兴了。”
寒舟摊手。
陆听晚将李鸿祉从怀里推开些,耐心道:“太傅不是生陛下的气,皇祖母那给陛下送了些点心过来,陛下吃好后再跟太傅学习,可好?”
李鸿祉奶声奶气“嗯”了一声,又恭恭敬敬朝程羡之行礼,“太傅,朕能与陆姑姑和太傅一块吃点心么?”
程羡之走到跟前弯腰牵过幼帝,“自是可以,陛下还小,况且学习也理应劳逸结合。”
“这个时辰还要学什么?陛下才两岁,正是午觉时辰。”陆听晚跟着一块进广陵殿。
“陆姑姑,”李鸿祉扭头扯了扯陆听晚衣袖,“你为何不跟太傅一块回府上住啊?”
陆听晚微愣,质疑的眼神看向程羡之,又见他一脸镇定,这反应不像是他教的。
“陛下为何这么问?可是谁与您说了什么?”
“非也,宫里人说夫妻本该同寝同眠,皇祖母也道陆姑姑与太傅是夫妻,可为何你们不住一块?”他仰着小脑袋看看陆听晚又看看程羡之。
“陆姑姑要侍奉皇太后啊。”
“可是皇祖母给了休沐,你也不回府,寒侍郎说,太傅不开心都是因为这个,朕不想太傅不开心,也不想陆姑姑有家不能回。”
陆听晚这会儿明白了,不是程羡之教的,是寒舟教的。
“传朕口谕,”李鸿祉一本正经小模样,“今日陆姑姑随太傅回府,休沐半月。”
“陛下,此事并非儿戏,陆姑姑还得侍奉皇太后,不可……”
“朕心意已决,无需再议。”说罢他收起板正小脸,盯着她手里的食盒,“朕饿了,要吃点心。”
陆听晚望向程羡之,他已经开了食盒,拿了一块递过去。
李鸿祉用完点心犯困,宫人带着午睡去了。
二人从广陵殿出来,程羡之知晓她难处,主动道:“你若觉为难便不必理会,陛下那我自会去说。”
“他孩子心性。”
她不是不知,这些年来,顶着尚书夫人的名号久居锦华宫,程羡之背负了多少议论,他自是不在意,陆听晚也不在意。
他未再那般纠缠,陆听晚对他防备有减,可心中总觉隔了什么,好似在雾里看不透。
程羡之留了须臾没等到她回话便走了。陆听晚从身后瞧着那个背影,立在高台上,“三日后休沐,我回一趟。”
程羡之听见了,不曾留步,只是那张寡淡的脸少有的又见笑意。
京都又下了雪,陆听晚站在檐下,裹着斗篷赏雪,姜太后与宫人在窗台下看着她。
“两年来,陆掌宫都不曾回程府,怎得明日休沐就要回去了。”宫人给姜太后递了汤婆子。
“她最怕冷,去叫她进来,别站在那看雪了。”姜太后道。
她是怕冷,可也喜欢赏雪,覆满厚雪的皇城就像一座冰山,所见之处都是白色,把所有隐匿的深渊好似都露在外,她能在雪景里看得更清楚。
陆听晚抬手接了雪碎,没一会化在掌心。
“陆掌宫,皇太后唤您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