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蕴望着他,脸上还是不太放松的样子,似乎有话要说,可最后还是摇摇头:“你想多了,我在门口等着,掌门他们离开,我进去看张献。”
华明有点放下心来,往院外瞧了瞧,似乎有药童在等他,便叮嘱道:“我先去忙了,你不要在我杜衡院惹事,如果他要你留下陪他你就待病房里别乱跑,不要陪你就给我麻溜回家,听到没?”
“哦。”
天已经很冷了,虽然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草木青翠,可实际上空气宛如冰窖里四溢的寒气,桑蕴觉得吸进来的每一口都在冻着她的内脏。
她贴着墙角站着,目送华明离开,又等了许久,头和脸都冻得有些木了,才听见掌门他们哭泣搀扶着御剑远去的鬼动静。
她慢慢从拐角后走出来。
大门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沉重得像铁,大概是为了病房的封闭性,桑蕴推的时候几乎手脚并用,才推开人身那么宽的缝。
有药味、火燎、以及淡淡血气从门缝里散出来。
她一个侧身就从缝里滑了进去。
屋子里很暖和,色调也是偏暖的棕色,床单桌布生活用具等是很干净的白色。
被充斥着药味的暖气扑面而来,猛地这样烘了一下,她整个人都有些晕眩,耳朵胀胀的。
张献躺在床上,看着桑蕴揉着耳朵走近。他很早就听见她的声音,却等了这么久才看到她。
没想到开门的声音一响,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她的脸,这么猝不及防。以至于让他产生一种自己还没准备好的感觉。
这才发现,这座屋子没有帘幔,或许是为了方便医师望闻问切。
当桑蕴靠近,他看见她的表情僵硬,带着警惕。眼神投过来的时候,有一丝淡淡的,冷漠。
他愣了愣,将脸转开了。
“……”桑蕴发现自己一进来,张献就故意把头转开,她觉得这人在挑衅。
她昨天好容易绕路找到山门,将张献送回主峰,听到华明确定地说“死不了”,才自己回去睡觉,一觉醒来饭都没吃就来看他,就怕他死了自己不知道。
桑蕴几乎是一路小跑,噔噔噔来到张献床前,正想骂他,没想到一张口,呛了满鼻子满嘴的中药苦味,那药味跟有实质似的,一路顺着喉管跑进胃里。
她捂着嘴,表情狰狞:“华神医这用的什么药啊!”
榻上的人还是背着脸,不理她。
旁边案桌上的空碗还没收走,桑蕴端起来闻了闻。
——药味苦浓得跟有腐蚀性似的。
她本来还饿着,被这样一熏,顿时饱了。
山淞有时候会帮人看点小病,她也闻过不少药材的味道,这种强烈刺激性药材一般都是毒性大于药性的。
也就是说,病情已经严重到,需要以毒强行抬气了?
她想起张献曾经坚定的死意,心中又不太好受起来,坐到床边的小椅上。
然后就看见故意侧过去的那截脖子和侧脸,慢慢爬上了血色。
两人各自沉默着,桑蕴估算着时间,大概坐了十分钟。
差不多了。
她站起身,将椅子挪开,回头说:“我走了,来看过你了哦。”
她去拉那沉重的木门。
“你,”
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张献突然叫她,“你为什么来看我?”
……听听。
这什么话。
桑蕴一阵词穷,但好歹知道不和病人计较:“我说了我会对你的命负责,现在看到你活了下来,那就两清了。”
这话她纯粹就事论事,你救我我救你,确实掰扯清楚了。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张献手肘微微撑起,将身体探出来些:“你又准备翻脸不认人了。”
一个“又”字,让桑蕴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由联想到之前的连心蛊事件,争辩道:“那件事也能算在我头上吗?我没怪你都算好了。”
况且说起来,他们俩都是受害者,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那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套了麻袋揍一顿。
知道他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桑蕴很体谅——古代人嘛,是比较封建,她劝道:“你既然生着病,更该看开些,男女之间,亲一亲摸一摸,不能代表什么。”
话刚出口,她就看见张献眼神遽震,手一松直接躺了回去。
桑蕴吓得不轻,以为将人气死了,赶紧去看他。
人果然状态不怎么好,闭着眼睛,眼下泛青,额头有冷汗渗出,似乎身体哪处剧痛。
她一下子慌了:“你,你撑住!我去叫神医来。”
撑在床边的手被猛地攥住。
张献煎熬着往外挤字:“不,许,动。”
看着他额上青筋,与薄薄一层冷汗,眉下一双眼睛勉力看她,睫毛抖动着快要遮住瞳孔。
桑蕴真的没敢动。
她忽然不安地想,他是不是有话和自己说?
她心里也有些主意,不知道要不要和人商量:
“其实我也……”
“我想问……”
两人同时开口,又双双被对方打断。
桑蕴示意他先说。
张献望着她,眼神中有细微光芒跳动了一下,忽又熄灭。
他松开了手,摇了摇头。
桑蕴不和他客气,既然他不说,那就轮到她了。
“我最近心中也很不安。”
张献眼睛睁大了些。
她接着说:“之前的仙魔战役,最后处理方法就是封闭锁恶渊么?前因后果,损失清点,未来布局,门中竟然都没有什么说法通知下来么?”
这在她看来非常不合常理,不说补偿大家损失,至少也该告诉大家以后怎么防范这样的问题,以及魔物能够入侵的原因,也必须公布透明才对,不然玄清门以后还有什么公信力?
很严肃很重要的一个话题,张献看起来却像一下子失去了聊天的欲望。
他平静道:“世事无常,势力此消彼长,先前仙门压着魔物,以后魔物压着仙门,昨日死的是他们,来日死的就是你我,何必执着。”
桑蕴诧异:“起因你也不知道么?他们也不和你说?”
张献:“没问。”
低低沉沉的声音,清癯冷淡的脸,单薄地躺进榻里,如果不是还在说话,简直像个纸人,身上没有半点活人气。
桑蕴忽然就理解了他,可能现在对他来说,除了活下去,其他也确实没什么好关心的了。
“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她再一次起身。
她答应了山淞,一个时辰内回去。
——或许是门中刚刚发生那么凶险的事,山淞现在对她尤其严格,定时定点逼她吃饭睡觉。
可惜她实在没有胃口,惹得他很不高兴。
不知是否病气侵袭,张献愈发苍白惨淡,稳不住上身,只能伏在床边由下往上看她,眼睛黑漆漆的没什么光。
“你明天不来了吗?”
莫名的,桑蕴心里有些触动,她想到以往自己生病,也是这样,不希望别人离开,离开了就盼着他们再来。
“我会来的。”她承诺。
第17章
冬日天黑得早,不知为何今年如此的冷,桑蕴到家的时候推门的手都在哆嗦。
屋里一片黑,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她有些想念张献的病房了。
拿了火折子去点灯,她准备烧热水洗澡驱寒。
“晚了一个半时辰。”
黑暗中,男人的嗓音冷不丁响起。
桑蕴手一抖,火折子啪嗒掉在地上,往远处滚落。
有人将其捡起,火光微微明灭,慢慢移到油灯旁,柔和的光晕在屋内铺开。
灯旁,是注视着跳跃火焰的山淞,他俯着脸,往焰心靠了靠,又快速后退。
暖黄火光照着他介于少年和青年英俊脸庞,眉眼温柔得像要化开。
只是他的话语和温柔一点不沾边。
“我是不是和你说好,一个时辰内回来?”
桑蕴不怎么在意地打哈哈:“路上看见熟人,聊了两句。”
山淞不乐意见她和张献在一起,她也不想故意找不痛快,哄骗两句算了。
“哦?”山淞却说,“我问了杜衡院的弟子,他说你上去就没出来过。”
“谁啊,可能他不认得我。”桑蕴将袖子扎起,去门边拎水桶。
“又去哪?”
“打水洗澡。”桑蕴见他一脸如临大敌,便举着水桶,“要不你去?”
按照以往,山淞这时候再不情愿,也会冷着脸接过去乖乖打水。
可这次他只是往下瞟了一眼,冷笑道:“不听我的话,却还想着支使我,你当我是你的仆人?”
桑蕴觉得他今天怪怪的,就算闹脾气差不多也就罢了,还较上真了。
她也不和他客气,手肘一推就要出门。
没想到手肘推了个空,山淞在昏暗灯光下动作很快,一点没让她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