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不能硬碰硬。
屠留凑到蔺红叶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耳语提醒道:“你自己去制香厂证明清白。”
蔺红叶一时不察,陡然间她离自己这般近说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用你们说,我自要再去制香厂一趟的。到时,厂长自有分辨。”蔺红叶收敛心神,放平语调,从容应对。
不知是不是因为屠留在他身边,与第一趟来这里的担惊受怕不同,他总有种狐假虎威的错觉。
明明屠留在这些野蛮的村民面前,根本就连现身都不曾,所谓的威慑,也只存在于蔺红叶的想象中罢了。
厂长。屠留捕捉到关键的信息。
方才一路过来匆忙,蔺红叶几乎花了大半的时间来讲制香厂的蹊跷,以至于连村人眼盲这种基础的情况都来不及描述,方才她才那般诧异。
旧蒲村制造假香的生意是源远流长的村落传统,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家庭作坊的形式,每家都做点用香蒲以假乱真的勾当,分批零售去牟取利益,并没有统一的工厂。
几人方才所说的“制香厂”,是半年前才突然出现的,不做假香,专门生产质量奇高的灵香,厂长是外地人,身边总跟着些来路不明的外来人。
“想抢功劳,也不怕闹笑话。”屠留冷冷道,从听到蔺红叶提“厂长”,到她拿腔作调开始演戏,不过眨眼一瞬间。
蔺红叶听见她突然说话,惊了一下,看起来连短茸茸的鬓边碎发都炸起来一些。他很快明白她想做什么,将屠留的衣袖抓得更紧。
小村落里人人相识,本来不应该多出个不熟悉的音色。
不过,屠留可以是厂长带来的某位副手。
身为女子,她的声音当然可以很容易地伪装成某个冷淡的制香匠人,总比鱼珠跳出来要让人信服。
路上这几人一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本来诡异的脸上,居然也显出了羞惭和谄媚的神态。
她们双目失明,听觉本就比一般人敏感,饶是这样,方才也根本没听到这人的一点儿动静,可见是有水平的高手,与制香厂那批人一个风格。
再怎么想要赏钱,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她们心里还是明白的。
“你们现在是想替我押人?”屠留又补了一句,语气颇为不耐烦。
“不敢,不敢。”
“咱们这就回屋了,大人您别跟我们几个盲鬼计较……”
屠留挑了挑眉。
这个盲鬼的自称还挺有意思。起码可以听出,她们默认制香厂的人是正常无目盲的。
那边蔺红叶同时在腹诽——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对,他妻主才是鬼来着。
——
经此一着,免去费力冲突,只靠屠留两句话,一路畅通无阻。
蔺红叶领着路,一人两鬼到了这旧蒲村制香厂的大门口。
路上总有些探头探脑的村民,偶尔蔺红叶好奇她们没有视力要如何观看,仔细去瞧时,总冷不防被那直勾勾的两点阴白给吓一跳,就算已经看了一天,在夜色下带来的心理冲击,还是不小。
这时候屠留就会伸手拽一下他衣领,示意蔺红叶,好好看路。
“你别揪这么紧……”蔺红叶有些喘不过气,小声抱怨。
可是等到屠留真的放开他衣服,他又有些心慌,非得牵着扯着才能安心。
屠留对他的扒拉放任自流,只是站定抬眼观察。
这制香厂大半夜的,灯火通明,门口竟然连个守卫都没有,大敞着门扉,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现在还害怕吗?”屠留问身边人。
“……不怕。”蔺红叶压着声音答。
来时他同她讲了,这里就是以香蒲为原料的一个统合作坊,取了个唬人的“厂”字,占地也算不小,里面制香伙计规模不大,主要由其他辅助工艺为多。
……比如专让男子做的,编草席。
把用过的香蒲杆子拆卸下来,一寸一寸编入席子,也算是一种低廉的劳动,远远没有制香来得赚钱。
蔺红叶白日不是没有抗辩过,拿着自己的理论方案想要硬闯制香那边,结果还是被赶出来,要不是柳盖在一旁故弄玄虚,他未必有命跑回屠留身边。
不过这一来一回,倒叫他发现了原材料香蒲的堆积放置之处,解了先前燃眉之急。
屠留抬脚就要往里迈,蔺红叶连忙扯住她。
“你忘了我说的?”
里面有阵法,蔺红叶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总之似乎有特殊的引香功效,这才能让灵香真正完成炼制。
他是生人,踏进去倒没什么,顶多再挨一顿打——先前被揍这事,蔺红叶私心不愿说,藏了下来。
可屠留还是魂体,太危险了,如果只是要找柳盖,先在外围绕一绕也行啊!
“柳盖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屠留摇摇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蔺红叶动作一顿,她说的也有道理。
“这算不算关心则乱啊,小郎君?”屠留随口打趣一句,眼下他实在太紧绷了,说两句插科打诨也好——
“砰!”
蔺红叶的耳廓红晕刚刚显现,就被飞来的一尊不明物体打断得彻底。
“呃呃!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这是一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躯体。
屠留与蔺红叶对视一眼。
第16章 制香
屠留将已经有些承受不住的蔺红叶拉到身后,低头与那痛苦蠕动的人对视。
“你是厂里的匠人?”屠留问。
“我,我,我——”对方显然分不清屠留的方位,在虚空之中四处转了一圈,也没能对准她的位置。
不止目盲,而且连听力也不是很好。
屠留直视着对方鲜血淋漓的双目,又将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在厂里制香……我不是凶手,我不是!”那伤重的女子双手环抱着自己,颤抖着、叫喊着。
“里面出人命了?”屠留拧眉,这倒是比她预想的还要麻烦。
“她是见鬼了才掉进炉子里,不是我推的!”
蔺红叶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炉子?”,抬眼与屠留目光相接。
“你去过?”屠留脱口而出。
蔺红叶摇摇头,他没能接触制香区域,只是柳盖报信时提到过。
难道“见鬼”,指的是滞留此地的柳盖?
“先别管这个了,现在星曜图有一颗星在闪!”一直保持沉默的鱼珠终于开了口,不过他的声音只有屠留能听见。
“哪一颗?”屠留带着蔺红叶向后退,稍稍远离那随时有生命危险的人,压低音量问。
蔺红叶在她怀里转过脑袋,很快意识到她是在与鱼珠对话。
“我也不知道……”一向能言善辩的鱼珠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我从前教的都是中原草木星曜分野,这一块,好像是北漠的分野。”
“术业不精啊鱼珠老师。”屠留不带语调起伏地调侃一句,却见蔺红叶拽了一下她胸口衣物,皱起脸盯着她。
“怎么……?”
“他不清楚,让我进去看。”
“你?”屠留难得见他这么积极,一同上路以来,不是让她离得再远些,就是教阵法只教一半,目前这样,还算难得。
“我也研究过星曜!”蔺红叶急忙道,“虽然比起阵法看得少,但也比他强。”
“那你站好了,要是你自己在外面摔倒了,我可不敢扶。”屠留指的是他随后会被丢在外面的肉身。
“知道!”蔺红叶飞过一个眼刀,还想说什么,猝不及防被拉进了魂体领域。
他在一片湛蓝的苍穹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来之后,发现此地和他第一次来完全不同。
初次到此还是在水沉县的监狱,当时屠留的魂体领域光秃秃的,一个人也没有,目之所及只有空茫茫的一片区域,活像传说中某种关押十恶不赦之人的无间地狱。
今时不同往日,屠留的魂体领域承载了星曜图,几乎与外边的世界晚间景象一致,也有万里星空,以及徐徐微风。
不对,还是不一样。
这里比外界的夜晚更美,没有任何遮挡,直视天空,一抬头会误以为自己直上九重宫阙,到了手可摘星的地步。
“怎么不说话?”鱼珠在旁边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很有学识吗,不要浪费主人的时间。”
“谁是你主人?她是你主人?”蔺红叶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连珠炮一样的问句蹦出来,“你能不能不要乱攀关系?”
“她到哪里都带着我,给我栖身之地,本来就是主人啊。”鱼珠无辜道。
“这算什么主人,顶多是房东!”
蔺红叶双手交叉,就差没有把指头戳到人家脸上去了,连留在现实中的身体也微微颤抖,屠留揪着衣服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没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待会儿再谈这个问题行不行。”屠留分出些心神留意那挂在门槛上的人,几乎已经不动了,看起来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