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击过,吴优读重点高中、上名校拿国奖、成了所有亲戚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凡事永远要压吴率一头,只想证明父母的选择是错的。
她躲避过,选择了一毕业就早早工作,没有投W市的任何企业。在陌生的都市中离家独居,链接新的关系网。
仿佛给自己找一方屋檐,或是寻一把雨伞,遮挡这劈里啪啦的雨点,可雨声仍不绝于耳。
只有跨越,而不是隐藏或退缩,才能放过自己。风雨交加,如果停在原地,早晚会被淋湿。
必须往前跑啊跑,此刻,风消雨霁……世界安静下来,跑出雨中的感觉真好。①
*
“不是你想的那样……”黎昕嗫嚅难言。
并非如悠悠所说,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女儿,谁都说悠悠和黎老师长得最像。
江南腹地养大的姑娘,吴优偶尔也会顶着白皙细嫩的脸,说一口软糯的方言。但挺翘的鼻梁、修长的体型继承了黎昕的那抹英气。
就如她曾骄傲地向李执自夸,“融汇南北方的精华。”
从确认怀孕开始,黎昕就幻想过拥有一个女儿。和她一样,不,比她更好。时代在进步,她的女儿一定比她更优秀。
是儿子也行,在快三十年前的背景里,男丁总是更值得家族期待的。②
后来查出来是龙凤胎,简直皆大欢喜。长辈和老吴尤其开心,黎昕的小私心也得到满足。
只不过乐极生悲,没过多久,黎昕首次产检就被医生一脸严肃地留下。
那些医学概念被凝重地说出,逼着她做出抉择。吴丰淮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作为丈夫,这选法不算离谱,与其让妻子冒险,不如只留一个孩子;家中老人算是明事理的,也赞同大人更重要,权当从来没有过双胞胎。
取舍貌似无需纠结,如果必须要杀死一枚胚胎,注定是那个女孩。
从11周拖到16周,马上要到手术适宜的最晚期限,医生给黎昕下了最后通牒。
所有人都劝她,黎昕签了手术同意书、躺上了冰冷的手术台,在即将麻醉的前一秒,肚皮那里产生了浅浅的一次跳动。
像鱼吐泡泡一样轻微,却又重若山崩,扰动母亲的心弦。就那一瞬,黎昕后来回忆起无数次,她知道,那是悠悠。
黎昕反悔了,她是文化人,日常也理智。却突然决定,豪赌上自己的性命。
丈夫跟她大吵一架:“不过就是多一个女儿,就算没她,一家三口不挺好的吗?”
黎昕说不清、辩不明,她只是下不去手。
孕晚期黎昕不能平躺,夜里倚墙坐着睡。缺氧晕倒、重度肺高压下了病危通知书……作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孕妇,她生这对孩子太不容易了。
所幸悠悠是那么的可爱:她的胳膊软软地像藕节,眼睛亮晶晶倒映着星光。黎昕抱在怀里心已融化,所有的辛苦成了蜜糖。
那场未进行的减胎手术,当然不能被女儿发现,也没让同事朋友知道。
黎昕要强,不断地考试、借调,才换来即将去大学任教的机会,不想被影响工作。她的先心病并不严重,是因为怀孕才查出来的。
在那个年代,女人搞事业总是比男人遇到的困难多一些,何况是带着疾病的女人。人多嘴杂,最好不要提及。
不过是长期吃一些片剂而已,这么多年,借着保健品的名头,儿子、女儿都被蒙在鼓里。
可惜那天作客,邻居小周的胞妹正巧是隔壁市立医院的妇产护士。当年黎昕专程选了家远的医院,没想到还是遇到了这位熟人。
……黎昕打着含糊混过去,她不愿再去提及那些因病怀胎的痛苦,更不习惯被怜悯的眼神。
黎昕一直像条紧绷的琴弦,似乎永远不会错乱。从这点来说,吴优的性格遗传她最深。
但现在,二十年后,她的女儿,却当着她的亲戚、老友、学生的面,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在场,盛宴之上,扯破了一切的繁华荣光。
冬青红果被白墙映衬地尤为漂亮,成为黎昕眼睛里整个房间唯一的亮色。
她嘴唇发乌,面如死灰,却无法反驳。
解释是最徒劳无功的行为。即便有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盖她曾做出的选择——悠悠确实是被放弃的那个。
也许是天道轮回吧,黎昕自问之后对悠悠并无亏待,母女却渐行渐远。
人心都是肉长的,慢慢地,吴率倒成了她的贴心小棉袄。吴优则是窗外飘扬的冰粒子,永远带着凉薄的气息。
雨夹雪把天空的阴霾洒向人间,房门开开关关,湿冷的气息铺面而来。
吴优看着母亲在面前栽倒在地,颤抖着摁着按键、拨打急救电话。
脚步来回、人声吵杂,桌椅挪动的响声……从楼下听,还以为筵席间的嬉闹。服务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扬了扬头,对同伴吐槽:“这生日宴也太欢庆了吧。”
真怪诞,世界从来是如此的孤独,每个人似乎都毫不相干。
第80章 这算不算隔空相拥
昼夜颠倒了好几日,李执见到悠悠时有些恍惚。她孤零零地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扭头隔着整条空荡的走廊望他。
圣诞节那天晚上,萧薇也被发动起来帮忙找人。想起来悠悠可能回W市,她拨通了陈宴的电话。昨晚他才回去,另一头传来的居然同样是忙音。
终于等到了第二天清晨,萧薇母亲告诉她情况,这么惨烈而爆炸的八卦藏不住。三言两语,惊掉了萧薇的下巴。悠悠对所有人封缄了这个秘密,包括多年老友。
一旁的李执眉头紧蹙,私下里悠悠不喜提家事……他一直误解,以为是彼此的感情没到最亲密无间。
从去年起,李执就开始跟悠悠死缠硬磨,央求着要见家长。他总觉得两人近乎胡闹的开始,需要走个名正言顺的程序。
如今想来,身处这样混乱的亲情关系里,那时的悠悠该有多难捱啊几次三番,他以为在明确心意,对她原来是逼问。
萧薇陪着李执去了W市,两人只听说黎老师在市中心医院,具体病房号没人清楚——据说刚经历了抢救,人多嘴杂,吴丰淮婉拒了一众亲友的探望。
无论如何,李执想去悠悠在的城市,就算不能相见,缩短些距离也好。
下了高速,李执收到了吴率的回信。昨晚就联系了他,当时吴率正在匆忙地转机换乘。
正巧黎老师那边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吴率纠结了一瞬,转发给了李执房号。
吴率自小都不太懂吴优,再加上兄妹实际上一般大,相处起来甚至有点发怵。上次访沪见面,吴率倒是跟李执交流顺畅,他看出来对方挺上心的。
李执没办法,吴率是他唯一认识的悠悠家人,别管她待人时冷时热的,他可不能跟着跑偏。
狗血闹剧爆发后,除了感谢吴率提供情报以外,代入悠悠的处境,李执再看吴率心情十分复杂。
他终于明白悠悠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工作,为什么会压力大到划伤自己,为什么总是急功近利、分毫必究……
也后悔自己对她的所谓“劝告”,那些道理都很正确,可她的愤懑更加真实。若不能触及苦痛,言语就是随风飞扬的废纸,轻飘飘毫无重量。
*
办好了转入手续,吴丰淮在病房床边照顾。黎昕已经苏醒,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吴优却在房门外枯坐。
折腾得身心俱疲,她倚着椅背,一向挺直的腰身弯折。不期然间一抬头,看到了李执,明明没分别太久,却仿佛已隔四季般陌生。
呆滞的目光闪动了几秒,又把脸埋在蜷着的膝盖上。
……吴优太累了,之前心思全被母亲的安危占据,此刻才想起来李执和自己的那些纷扰:
她负责启动的项目模仿了他的品牌;他生气她在工作上过于提防保密,她反唇相讥;他彻夜未归,不再想见她;而她,主动提了分手。
酸楚如暗流淌过,原以为干涸的心化为泥沼,很多念头像水草攀绕,勾连着悠悠的意志——很想他;想紧紧地拥抱、十指相扣;想咬着他的嘴唇、甜蜜地接吻;想说她还爱他,一直都爱。
可悠悠只能深深地低下头,这是维持自尊的最好方式。在那些争吵和龃龉后,还能够平和地相见么?
何况他同萧薇一起赶来,想必她那可悲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还有什么骄傲的资本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悠悠身上,蓬松的发丝凌乱着,她把自己缩起来。背脊感受晒到的那寸温暖,在冬日里实在弥足珍贵。
阴冷的天气终将会过去吧,只要支撑过这波寒潮,岁暮将至、春归未远。
倏忽间,肩头像落上一只蜻蜓,是她曾经的恋人。
李执只敢用手指轻触了下,像靠近一尊易碎的瓷娃娃:“悠悠……”
其实他挺懂人情世故,此刻却词穷到憎恶自己。
吴优把脖颈压得更低,漏出一抹白净又纤细的肌肤。李执喉咙艰涩,她该是他永远高昂着头的天鹅,是他尽心浇灌的带刺玫瑰,是他捧在手心的皎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