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展嘴上说着嫌弃,又从万喜手里摸一块吃了。
万喜自己做的糖,就不再护食了。虽说味道不好,但能吃个够。
暖风拂面而过,似是晚来的春日在同人问好。
站了许久,孟长盈开口问:“我只得了你们送来的一封信,还不知道后事,此事可与荣锦有关?”
赵秀贞眼皮抖了下,张张口,半晌才道:“……是田大媳妇在街上看到田娘,把她带回了家。田家受了灾,南寺州的家宅田产都没了,成了临州城住棚屋的流民,太不甘心。他们搞来了蒙汗药,骗着给田娘吴百户吃了,想悄摸卖了她们,弄点银子。”
“可没想到两人身体好,醒得太早,却又因着药没力气。争执间田娘后脑撞在铁锹上,田大田二慌了,吴百户也和他们拼命,却被他们合伙杀了。”
“田大把人往后院里埋,夺了衣裳鞋子和值钱的物件,田二拿去典当,正好躲过了我们……”
孟长盈目光缓缓转到她脸上,赵秀贞的表情是麻木的,原本响亮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是荣锦策划的。
是愚蠢又恶毒的家人,利用田娘的同情和善良,就这么杀了她们。
“田二典了二两银子,二两……呵”
赵秀贞讥嘲笑了下,笑意短促,眼底悲凉。
“曾经褚家军打西羌那一仗,田娘的地听法子叫善于伪装的西羌人无所遁形,战后西羌人以百金为礼,求田娘留在西羌,田娘拒绝了。”
“那时我笑,百金也换不走我的田娘。”
听到这里,孟长盈再冷静的性子,也不免心绪心头钝痛。
活生生的人命,北伐军的贤才,那样美好又坚韧良善的好姑娘,就因为这样近乎荒谬可笑的理由,这样恶毒可耻的人,死在了临州城污水横流的棚屋里。
看孟长盈面有哀色,赵秀贞用力揽住她的肩膀,拉到怀里,这才发觉那厚实毛裘下的肩膀有多单薄,嶙峋骨感隔着毛裘都藏不住。
“我们帮田娘报仇了,那田老二被片了一千五百刀才咽气,又哭又嚎,尿了一裤。裆,卑贱可笑的男人。”
赵秀贞冷笑一声,看向孟长盈,又缓和声色,接着道:“是田大夫妻二人死后,荣锦才发现此事,找到田二带他来闹事。恐怕他早就想借个筏子找事,正好顺势而为,劫走了奉礼父女。”
孟长盈点了下头,当时远在建安的荣瑛也知晓此事,即便是顺势而为,他二人也做足了文章。
想必褚巍的禁足,就是荣锦一番操作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孟长盈轻轻叹出一口气:“确如你所说,世事无常,五月前的除夕夜,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褚巍成了逆贼,临州军成了反军,好好的一对夫妻成了冰冷墓碑。
无常……赵秀贞扯了下嘴角,想起她对孟长盈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我叫你面对无常,叫你接受,叫你放下,原来是我不知事。自己经了这么一遭才发现,或许放不下才是人生常态。”
孟长盈抬目凝视那双
凌厉凤眼,从前是坦然锐利带着天然的攻击性,现在变了些,情绪更沉更收,却又多了燥火戾气。
田娘的死,对赵秀贞的影响太大了。
“我这一趟,遇到了一个老和尚,他也叫我放下。可我手心里空空如也,没什么好放下。”
孟长盈沉吟着,声音静缓如汩汩流水。
她握上赵秀贞覆着薄茧的手,温声道:“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拿起,便不必再忧愁如何放下。”
孟长盈的手温凉柔软,赵秀贞的手更热,握在一处黑白分明。
赵秀贞低下头,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好半天才道:“原来从前我就是这样吗,这样烦人。”
世事如山般沉重砸下来,砸在她脊背上,再渗进身体里。
关拿起放下什么事,这是倒霉,倒了八辈子血霉,命里才要受这一劫。
谁碰上谁就得一道深深的口子,就断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里痛痒难耐,披上衣衫是人,撕开就是满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那口子永远都在,叫人一辈子都回不到最初的光洁。
她没拿起过什么,只是悲哀地接受了一切罢了。
怎么放下呢?又放下什么呢?
无常愚弄智者,更愚弄对无常一无所知还洋洋自得,以为懂得人生的人。
孟长盈听懂她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自我怀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那些话很好。你也不烦人,从来都不,一点也不。”
赵秀贞抬起头,眼底有些红,飞扬的眼尾像是鹰鸟敛翅,沉而萎靡。
孟长盈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抱住她,用力地抱紧。
墓碑前的火苗一下一下地窜着,细细青烟扑到赵秀贞脸上,熏出她的泪。
自从田娘出事,她没流过一滴泪,所有的情绪都沉沉往心里坠。
泪水一出,汹涌如河水溃堤,迅速打湿了孟长盈奸肩上的毛裘,打湿她的头发,湿湿热热。
孟长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青烟也柔柔扑着她的后背,暖着孟长盈的手。
哭吧,哭吧。
岐州城收容了褚家军,可五万人是个不小的负担,粮草、生产都是难事。更别说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新帝发讨伐檄文,集结大军将要攻打岐州。
多年间,北伐一议再议,议而未决。
可如今不过一月,分明无罪的褚巍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讨贼之战倒是来得极为迅猛。
褚家军满打满算三万人,岐州城韩虎手下三千余人,抛去无作战能力的,两方加起来估计也不足三万人。
而南雍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从各州郡调配而来,以讨贼之名,朝着孤岛一样的岐州进发。
十比一的兵力,褚家军无军粮后备补充,无友军增援,唯一有的是一座才投向南雍又被驱逐的岐州城。
即便褚巍是百胜将军,面对此局,亦无胜算。
按理说,他应当暂避锋芒。可事实是,他无处可逃,南北皆无路。
唯一能做的,只有应战。
若胜,或可有一线生机。若败,褚巍这个名字连同褚家军,将永远伴随着奸臣逆贼之名耻辱地埋葬在故纸堆中。
中军大帐中,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事态严峻,皆因我之罪,讨贼讨的是我褚巍。诸将若有去处,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褚巍姿态平静地说完后,背过身去。
少顷,有脚步声远去。
褚巍耳尖敏锐地动了动,但仍背对着门,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脚步声来往,许久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褚巍笑了笑,缓慢转过身,看清眼前大帐的一瞬间,哑然失色。
面前的人不仅没少,甚至还多出许多,孟长盈、月台、星展、胡狗儿、赵秀贞、万喜、崔绍、郁贺、林筠、杨副将……一个不落。
“你们……”
崔绍摇着塵尾扇,风流一笑:“我可是特意把人都叫来了,整整齐齐地来听将军训话。将军以为如何?”
褚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此战凶险,孤立无援。
眼前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去处,孟长盈一行人和崔郁二人都可以回北朔,有小皇帝和崔家作保,她们必定无事。赵秀贞可以回南罗,她本就是被褚巍给诓来的。
还有林筠,他若是回竹山,有林阔在,必能保他后半生无忧。杨副将更是猛将,若向新帝第一个投诚,必能得礼遇。
可怎么都留下来了?
“说好的十战之约,才打了八场,这就毁约了?”赵秀贞抬抬下巴,凤眼含笑,“褚大将军,这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啊。”
“将军莫不是嫌我们没本事吧?”星展撅撅嘴,挤眉弄眼故作羞恼样子。
林筠温和一笑:“就算将军嫌弃,我也是不走的,既是报国救民、建功立业,哪有遇到险境扭头就跑的?”
孟长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向褚巍。何须多言,她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正这时,传令兵高声道:“报!营外有人要面见将军!”
第102章 难答“北伐军,算我一个。”……
褚巍随传令兵出去,一路上心绪仍纷乱复杂,可当他看清营门外那群人的时候,顷刻间愣在了原地。
“你们……”
眼前一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拖家带口,背着筐抱着包袱,像群流民。
当头的人也很眼熟,斑白头发蓬乱,腿部只有缠在一起的空裤管。他两只手交替支撑着身体向前,仰头望着褚巍,像只矮桩。
“将军,我们来投靠你了。”
闻言,褚巍嘴唇抖了下,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自从他出逃建安,讨贼檄文下达州郡后,岐州城许多有名有姓、扎根岐州多年的世家富家都收拾家私,举家搬迁到了别处,还有不少百姓也自发逃难去了。
人人皆知他褚巍大难临头,临州城旦夕危矣,可他们……